羅炳崇
牙膏的管口已經很難再擠出牙膏了,我順手就要扔掉,老父親不肯。爭執一番後,他搶過牙膏管,在桌上攤平,然後從底部一寸一寸往上疊,最後擠出了丁點牙膏。第二天,我又要扔,他還是說「不行」,把牙膏管剪開,用小刀仔細地刮着,又刮出了一點。老父親就是這樣,凡他認定的事情,總是要堅持到底。
我時常覺得,基因的力量真的很強大,老父親那骨子裏的倔強,百分之百源自我的奶奶。記憶中,奶奶是個剛強的女人,自從爺爺去世後,她便在家族中擁有說一不二的地位,這也讓她的倔強有了肆意生長的空間。就拿吃飯這件事來說,隔夜多日散發着異味的剩菜,大家都不敢再吃,可奶奶卻堅決不同意倒掉,還非要全家一起吃,一點也不能浪費。那一臉的執拗,牢不可摧。
到了父輩這裏,強脾氣一點不比奶奶遜色。母親常對父親說:「你們6兄弟啊,一個比一個更蠻,都是九頭牛拉不回的!」年輕時,在鎮上和別人起衝突,父親兄弟幾個都是不打個頭破血流,都不肯甘休。
父親在兄弟中算是最斯文的了,可也是強得不得了。打小,他的個性便展露無遺,有時因為一點小事被奶奶批評,奶奶氣頭上讓他別吃飯,他竟然就一整天都不進食,寧願餓着肚子,也不肯低頭認錯,任誰勸都沒用。在學校裏也是這樣,父親若是和哪個同學發生爭執,無論如何也不服軟,哪怕老師來調解,他也是梗着脖子,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模樣。
父親初中沒畢業就退學,去瓷廠當學徒。一批十多歲的大男孩,正處於吊兒郎當的年紀,平時大家嘻嘻哈哈,得過且過。父親卻不甘心命運擺布,不願只做一個按部就班的學徒,他開始自學各種陶瓷知識,白天在工廠忙碌,晚上別人打牌、喝酒,他卻不入群,獨自捧着專業書籍如飢似渴地學習。遇到不懂的問題,則反覆琢磨、反覆試驗,或向老師傅請教。日復一日,父親的這份倔強,讓他在技術上日漸突破,沒多久,就在同齡人中脫穎而出,從布滿塵土的車間調進了實驗組,從事技術研發工作。後來,當上實驗組組長、技術副廠長等職,加入了中國陶瓷協會,被選送到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進修。他獨立設計的一些陶瓷作品,得到了專家們的肯定,有的投入批量生產。
父親在事業上取得進步,但他的強脾氣,卻得罪了不少人。他眼裏揉不進沙子,工作上見不得別人偷懶懈怠,看到了總要說上幾句,別人不服,難免要理論一番。有些職工公物私用,大部分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卻總愛強出頭,義正辭嚴斥責別人,搞得對方不痛快。每年年終評優秀投票,父親得票數總是不高,回家唉聲嘆氣,母親也勸他「事情不要管太寬」,可事後他依然「我行我素」。
在對待子女教育的問題上,父親有着他的堅持。那時,大家日子過得比較清苦,鄰居許多職工的孩子,小學或初中畢業就早早進廠務工。父親始終認為讀書才是我們唯一的出路,初中輟學,是他的人生遺憾,他絕不想讓我們再重複他的歷史。無論生活多麼困苦,他都想盡辦法供我們讀書。記得有一次,家裏實在湊不齊兄弟姐妹們的學費,母親讓他向親友借點。父親不幹,一咬牙,把他最喜愛的海鷗牌相機抵給了同事,換回一點錢。他說,讀書的事一天都不能耽誤,哪怕砸鍋賣鐵,也要讓我們上學為先。當然,父親對我們學習的要求十分嚴格,每年暑假,鄰居的孩子在野外瘋玩的時候,我卻天天要去他辦公室補習。在父親強勢「逼迫」下,大哥後來考進法院系統,我最終也成為一名公務員。回想起來,自然要感謝父親的堅持和倔強。
我工作沒幾年,父親也退休了。平時他和母親的關注力都在小孫子身上,不太管我的日常。不過遇到大事,他還是會出面干涉,在工作調動、找對象時,父子倆經常「對着幹」,也許我的血液裏也流着他的倔強基因,他有他的觀點,我有我的原則,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歲月不饒人,幾十年彈指一揮間。如今父親已年逾八旬,可他那強脾氣卻絲毫未改。父親的倔強,貫穿了他的一生。曾經,我也感到不滿和無奈,覺得他太固執、不懂變通。可隨着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明白,他的倔強,其實是對生活的堅守,對自我的堅持。在那個艱苦的年代,他憑藉着這份倔強,在困境中闖出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在子女教育上,他的倔強,飽含着對我們深深的期許。如今,他的倔強,雖然有時會給我們帶來一些小麻煩,但更多的,是讓我們感受到他那份永不屈服的精神,就像一棵古老的大樹,雖然歷經風雨,卻依然倔強地挺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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