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提到，古籍不同版本中，往往存在異文，讀者如不察其意，很容易會誤讀誤解。於是，筆者嘗以傳世王弼本《老子》第5章為例，將之與馬王堆帛書本、郭店楚簡本、北京大學藏西漢竹簡本《老子》相比較，可知其中極富爭議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句，並不見存於年代最古的戰國楚簡本。此固有可能是楚簡本漏抄，但反過來說，也有可能是後來傳抄者誤衍，甚或是刻意竄寫。
有關傳抄者竄改文本以加劇儒、道對立之可能，值得討論傳本《老子》第18章，謹列諸版本差異見右表。
「安」字如何解讀成關鍵
比較諸版本異文可知，此章主要問題有二：（一）傳本「慧智出，有大偽」一句，帛書本、漢簡本俱存，獨郭店楚簡本無；（二）傳有「有仁義」、「有孝慈」、「有忠臣」等句，諸本句首多一「安」字。
關於前一問題，諸家多謂「慧智出，有大偽」乃傳抄過程中摻入的衍文，並非《老子》原文所有。綜觀諸家所論，主要證據有二。
首先，通行本四個並列的句子結構相同，都可以分為前後兩部分，前者為因，後者為果。其中，「大道廢、六親不和、國家昏亂」三句分別對應天下、家庭、國家的亂象，而「智慧出」則與這三種情況不類。
其次，上述三個句子後半部分「仁義、孝慈、貞臣」，均為儒家崇尚的價值觀，而「大偽」並不在此列，顯屬於異類。因此，裘錫圭教授《老子今研》推斷，通行本現存「慧智出，有大偽」一句，「應是在（郭店）簡本之後的時代添加進去的，並非《老子》原本所有。老子並未以仁義、孝慈與大偽相提並論。」其論可從。
至於後一問題，出土本「大道廢，安有仁義」等句，較傳世本多一「安」字，對文意理解有決定性的影響。「安」字若作句首用，可解作連詞「於是」，也可作疑問詞「如何」。如作連詞「於是」解，則出土本與傳世本文意相類，皆謂大道廢而後有仁義，道家之「道」仍高於儒家「仁義」等概念。
相反，若將「安」視作疑問詞「如何」、「豈能」、「怎樣」解，文意乃謂大道廢則仁義不起，道家之「道」就與儒家「仁義」相一致了。
這兩種說法，詞義訓釋上均存在書證，句義上均能通解，均各有支持者。惟就筆者所見，學者普遍較為支持前說，將「安」解作連詞「於是」，認為通行本與其他版本的意義相若，旨為突顯道家高於儒家之論。
例如，劉笑敢教授《老子古今：五種對勘與析評引論》論曰：「有人提出『安』或當作『哪裏』解，則句義變為大道廢棄，哪裏還能有仁義之事呢？這樣，老子之道與儒家仁義就是一致的概念。此說實有問題，如果老子之道與儒家仁義之道完全一致，那就沒有道家思想了。」
不過，這種評論完全建基於「老子之道」與「儒家仁義之道」必然存在差異的假定。事實上，「儒」「道」思想是否真有絕對性的差異？認同「老子之道」與「儒家仁義之道」所追求或描述的是同一境界，是否就等於道家思想不再具有特別意義？儒道學說的意義，到底是由誰人來界定？所謂儒道相爭，又到底是誰人所促成？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深思反省。
相對而言，筆者更認同諸出土本多一「安」字，並將之釋為疑問詞解，方合乎《老子》原文原意。如此，本章呈現的儒道對立思想，將因一「安」字異文而得以調和。誠如《周易·繫辭傳》言：「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
當然，事實是否如此，言人人殊。但出土本的異文，至少讓我們確認傳本《老子》存在誤衍或誤脫等例，重新反思當中的儒道對立思想，到底有無誤釋或批判過當的可能。
《老子》第18章異文對比表
漢簡本：
故大道廢，安有仁義。智惠出，安有大偽。
六親不和，安有孝茲。國家捪亂，安有貞臣。
王弼本：
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
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帛書本：
故大道廢，安有仁義。智慧出，安有大偽。
六親不和，安有孝慈。國家昏亂，安有貞臣。
楚簡本（*□為原文中無法辨認之處）：
故大道廢，安有仁義。六親不和，安有孝慈。
邦家昏□，安有正臣。
● 謝向榮教授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文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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