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書

用過一把摺扇,白紙扇面上,題有李白的古風詩:

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輕煙。

這首詠荷詩很長,後面托物言志我不甚喜,只愛起始四句,字字珠璣,聞得見荷花的香氣。

每次打開扇子,先讀一讀詩,眼前浮現的,總是山谷裏的碧荷,那是曾坐在旅遊大巴上瞥見的。不知為何,關於那天,除了碧荷,我什麼也不記得。

摺扇早已不知去向,但這幾句詩以及所有記憶,一直都在。

一段純真回憶

清 黃慎《荷鷺圖軸》

《如夢令》

(宋)李清照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

驚起一灘鷗鷺。

我喜歡這首詞啟始的語調,一種尋常說話的語調,帶着日暮時分的鬆弛。感覺就像坐在院子裏,聽易安說起小時候,她和朋友們如何去玩,說到最後,她笑起來,然後是靜默,天慢慢黑了。

那時北方很多河還在,還有很多荷塘,夏日向晚,易安與女伴們去溪亭泛舟。「常記溪亭日暮」,或許溪邊真有個亭子,或許只是個地名,她懷念在那裏玩耍的時光,那些永恒的日暮,經常想起,從未忘記。

關於「常記」,本來也無事,有些學者卻發現有問題。究竟是「常」還是「嘗」,存在不同版本。唐圭璋先生在《百家唐宋詞新話》中說當代選本多作「常記」,常為經常,嘗為曾經,作「常」必誤無疑,不知何以竟無人深思詞意,沿誤作「常」,他憂心貽誤來學,影響甚大。對於先生的學養和品格,我絕對尊重,然而對他的看法實難苟同,「嘗記」是曾經記得,意思不通,就算是記得曾經,亦不如「常記」更好,美好的回憶自然常常想起。《四部叢刊》本《樂府雅詞》,雖為抄本,未必有誤,而先生徵引宋人的《全芳備祖》,則未必真實,世間多少事貌似合理,卻並非事實。且先生也太較真了,讀詩本身就是參與創作的過程,讀者願意「常記」亦可,願意「嘗記」亦無不可,有什麼重大到需要擔憂的影響呢。

順便說說「爭渡」,沒想到有學者對此做過研究,聲稱應是「怎渡」,言之鑿鑿此系時人俗語,更能體現出誤入藕花深處的發愁。對於這類「研究」,盡可付諸一笑,做學問究竟為何?意大利哲學家、歷史學家兼小說家埃科在接受《巴黎評論》採訪時談到,學者應該具有創造性,其真正發揮作用在於對未來的預見。他舉例說,一輩子重複教同一門海德格爾課的哲學教授算不上知識分子。深以為然。

回到李清照這首小令。詩句喚起的生命之美,勝過任何嚴肅考證。多麼天真爛漫,女孩們划着小船,傍晚的日色變得慢,她們忘了時間。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生命中值得期待的,正是這些美麗的意外。不必精心規劃,不必恪守日程,尤其是出遊的時候,不必管現在幾點了。玩到盡興,回去時就算走錯路,也錯得有趣,甚至美麗,就像這首詞。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別只用視覺,也要動用聽覺,聽見了嗎?那片爭渡的划水聲,女孩們的笑語聲,鷗鷺驚飛的鳴叫,以及翅膀扇動的沙沙聲。有沒有感覺到,鷗鷺飛起的剎那,暮色忽然亮了一下。

這首詞大約是易安新婚前後,初居汴京時,想念故鄉而作。詞中的天真無邪,逸興野趣,她並沒有失去,而是被新的身份遮蔽。

我也有過這樣的小時候,暑假中長長的下午,也和小夥伴去河灘玩。有一片野荷塘,在蘆葦盪旁邊,我們沒有划船,卻愛看荷花。荷葉田田,碧綠可喜,荷花八九朵,亭亭玉立,裊娜開在碧葉間,幽靜之極。我們愛荷花,也愛荷葉,或繞堤遊觀,或俯身弄水。夕陽西下,各人折一莖荷葉,擎在頭上走回家,正如五代詞中所唱的「競折團荷遮晚照」。

臨湖亭荷花開了

清 吳大澂《荷汀泛艇扇》

《臨湖亭》

(唐)王維

輕舟迎上客,悠悠湖上來。

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

臨湖亭早就不在了。欹湖也不在了。輞川山莊更不在了。畢竟一千多年過去,有形的東西全都敵不過時間。

詩是無形的。幸好無形,幸好沒有用,詩如果能抵擋一輛坦克,它早就不存在了,不是被物質消滅,就是被時間收回。幸好我們還有詩。

詩是對時間的超越,過去未來匯集於語言,詩中的時間永遠是現在。讀一首詩,不論寫於兩千年前,還是寫於未來某天,它都發生在當下,與我們同在。

此刻,你在某個城市,某條街,某個房間,或某個公園裏,一棵樹下,一個湖邊,你既在這裏,同時也來到詩中的輞川山莊。欹湖波光瀲灧,荷花開了,你乘小船前往臨湖亭,你的朋友王維在那裏等你。感覺一下水面風來,吹在你身上,再感覺周圍水域的遼闊,聽聽舟行激起的水聲,這般溫柔安靜……你望見臨湖亭了。

這是角色扮演,你也可以是王維,看見朋友乘舟從湖上而來,或許是裴迪,或許是崔興宗,佳客來訪,你心情大好,小舟看上去很輕盈。

「悠悠湖上來」,望見彼此,你們都不着急,舟行沒法太快,也不要太快,讓見面慢慢來,讓這一會兒充滿愛。

愛什麼?朋友可愛,你還可以愛這隻船,愛湖水,愛好天氣,愛等着你們的亭子,以及備好的酒,等等。人生苦短,今日相樂,皆當喜歡,難道這一切不值得愛嗎?

你們已坐在臨湖亭,軒窗並開,賓主相對,款斟慢飲。你們說不說話,說些什麼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起坐在這裏,「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

注意到沒有,詩人不是正在飲酒的、叫作王維的人,而是感受到這一切並通過他寫詩的那人。就連我們所說的「王維」,也只是被這些詩創造出來的一個名字。真正的詩人,是看不見卻無所不在的感知。

這首詩的好,我認為便在於此。雖然有個署名的作者,但詩中呈現的是無我之境,以物觀物,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作為讀者,除了可以是客人或王維,你還可以是湖水,是湖上那隻船,是臨湖亭,或者更美,是開在四面的荷花。

花開似火,也似寂寞

清 石濤《墨荷圖軸》

《浣溪沙·荷花》

(宋)蘇軾

四面垂楊十里荷,問云何處最花多。畫樓南畔夕陽和。

天氣乍涼人寂寞,光陰須得酒消磨。且來花裏聽笙歌。

南方過了立夏,荷花便次第開了。北方要到小暑,也就是農曆六月,荷花始開,至大暑最盛。

蘇軾這首荷花詞,寫於潁州(今安徽阜陽),當時他赴任太守,到時已是八月,荷花盛極將衰。初到潁州,蘇軾當即乘興去西湖看荷花。

說起潁州西湖,我首先想到歐陽修的《採桑子》組詞,那是他晚年退隱此地時,寫給西湖的十首獻詩。其中一首寫荷花,詞曰:「荷花開後西湖好,載酒來時,不用旌旗,前後紅幢綠蓋隨。畫船撐入花深處,香泛金卮,煙雨微微,一片笙歌醉裏歸。」

歐陽修泛舟花間,雅興高致,令人神往。蘇軾這首《浣溪沙》,時令不同,心情迥異,讀來別是一般滋味。

上片首句「四面垂楊十里荷」,一眼望去,西湖全景鋪開,堤岸垂柳依依,湖上荷花十里。十里是虛數,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形容碧荷彌望天際。

第二句奇趣,問得頑皮。「問云何處最花多」,何處花最多,不問人,不問花,卻來問雲。雲怎麼會知道呢。正如愛情不講道理,詩歌也是非理性的。

雲回答了他:「畫樓南畔夕陽和」。看荷花,最好在雨霽後,花葉上殘留雨珠,空氣濕潤,更覺清芬蘊藉。看一大片荷花,最好在夕照中,如蘇軾此句的「夕陽和」,清澈柔和的光線,更能雕刻出荷花的風姿神韻。

畢竟農曆八月,已近秋分,寒露將至,天氣明顯轉涼。「天氣乍涼人寂寞」,這句看似平淡,實則驚心動魄。我們都有過同樣經歷,深淺各異,但多少切身體驗過,尤其在北方,每年夏秋交替,天氣乍涼之際,就會感到難言的寂寞,分不清是心理還是生理,似乎兼而有之。

未必有明確的原因,可能一切如常,並沒有任何煩心事,如果非要說那寂寞是什麼,也許是我們潛意識中看到死亡。一年又要過完,你忽覺虛度人生,世界也呈現出本質上的無意義感,人生就是一場夢。

寂寞歸寂寞,還是得繼續活着。蘇軾說「消磨」,在此語境中,這個詞很準確,「光陰須得酒消磨,且來花裏聽笙歌。」有些時候,我們會感覺一生太漫長,太多沒用的光陰,得想辦法消磨,如何消磨?

有人釣魚,有人攝影,有人讀書,有人養花,有人生娃,有人把玩廚藝,蘇軾選擇對酒當歌。比如此刻,我寫下這篇文字,你在讀這篇文字,也是消磨光陰的一種方式。

最終,遺忘會把一切變得美麗。

(來源:新京報書評周刊)

責任編輯: 孫嬌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