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真的好想你。 AI繪圖

趙陽

媽媽,你走後的每一個五月,總有那麼幾天,我的心特別地疼痛——那疼痛,從心頭一點一點地蔓延着,將我的雙手、雙腳牢牢地綑綁起來,又似一塊巨石狠狠地壓住我,令我無法動彈,最終,疼痛潮湧着,衝破我的喉嚨、眼角,淚水無聲無息地流淌。而今年的五月,這疼痛,竟然連那蔓延的瞬間都吝嗇和省略,直接令我毫無防備地在中環的天橋上哭了起來。

那天,我從家裏去中銀大廈參加一個活動——30多名漢華中學的同學在中銀大廈底樓的咖啡館學拉花。我本不想去的,但領袖生秦同學告訴我,帶隊的施老師本要陪老母親喝早茶的,因為這個活動,就把和老母親的見面推去中午了。我心下不忍,有什麼比跟母親在一起更重要的呢?我這個兼職的輔導老師為什麼不積極一點?況且,秦同學最初起頭策劃這個活動時,我全力支持了他:聯絡咖啡館,談定價格,確定具體時間——中間,秦同學又因應大多數同學的呼聲變更了一回。他央求我一定要參加時,我稍稍猶豫了一下,便答應過了。可是,臨到日子,我又不想去了,因為我猛然發現,這一日,是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母親節。但一想到人要「重諾」,我就早早起來,搭上了去中環的輪渡。

我在二號碼頭下了船,就忽然想明白施老師為什麼把和老母親的見面推到中午了——陪母親過節,要吃得正式,要有很多兄弟姐妹一起跟母親過。我放眼天橋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有人在賣康乃馨,有人在買康乃馨,有人把康乃馨塞進媽媽的手裏。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這個城市,七百多萬人,那麼多個母親,可,為什麼就沒有你啊!我的媽媽,你在哪裏呢!你在另一個世界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節日?而你,是不是捨得為自己買一件漂亮的新衣?媽媽,我多麼想你,多麼想能陪着你呀!

我不想人看見,可天橋上那麼開揚,我無處躲避。就如同這個節日,那麼真實地橫亘在五月的日曆上,我每一年都無法躲避。我蹲在天橋靠近IFC那一端的樓梯盡頭,埋起了臉。止不住的抽泣中,我又回到了童年。

入讀小學那年,我還不到六歲。看到小夥伴經常有爸爸媽媽接他們放學回家,我常常忍不住輕聲問:媽媽,你在哪裏?我只知道你去了醫院,去治病,很嚴重的病。你和爸爸教我,要學會自己回家。回到家門口、取下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開門時,我忽然想到,這鑰匙,是你離開家的那一天,親手放在我掌心裏的,你說,單一把鑰匙容易丟,弄個繩兒掛在脖子上,就不會丟三落四了。可是,媽媽在哪個醫院,哪個病房裏?——學校裏的老師,有時看着我,會忽然抱起瘦瘦小小的我,嘆息着,「這孩子……」,又搖搖頭。我望着老師,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我很想問他們,我的媽媽現在在哪裏,我也很想告訴他們,我很想媽媽,但我不敢,因為老師說,男子漢要勇敢,要堅強。——媽媽,為什麼我現在越長大,反而越堅強不起來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那是上世紀80年代,沒有手機、沒有電話,我還不會寫太多字,更還沒有學會寄信。我於是找來粉筆,在院子裏的水泥地面上,寫了好多好多字,每一個字都是一樣的:「媽」。寫着寫着就已是滿臉的眼淚,但我不敢哭出聲,怕鄰居聽到,會告訴爸爸。我知道爸爸不容易,他要工作,賺錢才能付醫藥費、給媽媽看病——我不能讓爸爸分心——可是,只有五歲的我,再怎麼懂事,也無法做到不想你啊,媽媽!

後來,你就要長年住院了。每個星期三的下午,我就去醫院看你。我要換兩次公交車,才能到中日友好醫院。醫院的正門就是一個大大的噴泉,裏面有一些散落的荷花。記憶裏,每一個可以去探望的日子,陽光都無比燦爛。你會在住院部五樓的走廊上,時不時地向噴泉池張望。當你看見我乖巧安靜地坐在那池邊的台階上,便欣喜地下來接我。

在你的病房,我認識了天南海北聚集到北京看病的阿姨們,你們在一起聊天打趣,我漸漸地感受到那種病友間並肩戰鬥的樂觀。雖然,讀小學的我當時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但我能明白,在被癌症判了「死刑」的人和人之間,那種相互的鼓舞是友誼最好的明證——無需刻意去說什麼。我到現在還記得,從內蒙來的王阿姨,把你當成「妹妹」,她的家人帶來的品質極高的奶製品,本來是給化療後的病人補充白血球的,我卻常常大快朵頤;從新疆來的另一個王阿姨,是小學的音樂老師,每次我去,只要她精神好,便會教我跳現代迪斯科;從河北來的賈阿姨,瘦瘦高高,戴的眼鏡很特別,鏡片薄薄的,她時常把枕邊的雜誌拿給我,《讀者文摘》《青年文摘》——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年代這兩本雜誌的封面傳統質樸的感覺……

再後來,你無法下樓接我了,同病房的阿姨們把我接上來。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幾年。「阿姨們」三三兩兩地「更換着」,我知道,她們一個一個地離開了。再後來,我便再也不用期待星期三的下午了,五樓走廊的玻璃窗後面,再也不會有你慈愛的面容了。你在哪裏等着我?

媽媽,在這個五月,在這個母親節的深夜,當我寫下這些文字,一次次泣不成聲。你走後的這些年,我一個人讀書、工作,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職業到另一個職業,我看盡了人情冷暖,飽嘗着世態炎涼,當我無數次被人欺辱、被人愚弄、被人拋棄時,我都依然堅定地相信這個世界,當我在漫漫長夜,孤獨地舔舐我心中纍纍的傷口,想着你慈愛的面容,我相信這偌大的世界裏,我總會有容身之所、振作之處,因為,我被你真實地愛過,所以,我咬着牙、依然選擇樂觀與堅強,去勉力前行,相信時間、相信未來。媽媽我真的好想你,請你再愛我一次,好嗎?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