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小 軍

四叔在隊裏做飼養員那會兒我很喜歡找他聊天,那裏有各種家什,牲口棚裏拴着棗紅馬、黃牛,還有毛驢。附近人家的雞偶爾來覓食,牠們這裏鵮鵮那裏瞅瞅,在驢槽底下被驢腿絆了就嘎嘎叫着跑進院子,牠們撲着翅膀瘋跑的樣子又會引起一陣狗吠。

牲口群裏毛驢最愛叫,嗯啊——嗯啊——也不知道為啥。馬很少叫,牠們總是默默地站在槽子後頭吃草,偶爾打一兩聲響鼻。老牛多半時間臥着,瞇縫着眼睛倒嚼兒。

總是停不下手的四叔一會兒端着簸箕走動,一會兒掃地,看到飼草不足時還會鍘草。那時候我會主動給他打下手兒,把草或玉米秸稈理順後送到鍘刀下,他使勁兒按下去。卡卡的聲響裏左邊的草堆不一會兒就在右側堆成小丘一般的碎草。

父親曾經跟我說過四叔年輕時的糗事。他給財主放牛,為懲罰一頭偷吃莊稼的青牛隨手甩出鐮刀,那鐮刀旋轉着飛出去割斷了牛筋,鮮紅的血液把青草染紅了。財主非要把他送官,看到大勢不妙他跑到外地躲藏,好多年才回來。成年後的四叔特別喜歡侍奉牲口,盛年時一直在隊裏做飼養員。我曾經問他,人們為啥管騾子叫噘嘴騾子?啥叫馬騾啥叫驢騾,馬和驢為啥釘掌而老牛不用?他聽後總是說上一陣。

有一次我們說閒話時猛地聽到馬棚裏傳來很大的動靜。一頭高頭大馬和共用一個食槽的騾子撕咬起來。雙方你踢我跳,一邊尥蹶子一邊嘶鳴。四叔急忙跑過去,用隨手抓起來的長柄笤帚打牠們,一邊吆喝一邊打,沒過一會兩匹騾馬停止了爭鬥。不過牠們一聲聲地打着響鼻,顯然是在宣洩情緒。

看着兩匹瘋狂的騾馬乖下來我緊張的情緒鬆弛了。我佩服四叔的本事,湊過去跟他說話:「四叔,馬和騾子那麼高為啥怕你呀?」四叔扭頭看我一眼:「這還用問!牠們的眼睛看啥東西都是放大的。牠看人就像咱們看大象,能不怕嗎!」我懵懂地點了點頭。想想平時幾歲的孩子也能管住高頭大馬,騎牛時牠們也很乖,認為四叔說得在理。沒過一會兒我看見來院兒裏閒逛的黃狗又問:「那小狗兒比人還矮,為啥老是汪汪叫着咬人?」四叔笑了:「你咋琢磨起這個來了?沒聽過『狗眼見人低』麼?狗的眼睛看東西跟牛、馬等大牲口相反,牠們瞅人時會把咱們看得很矮小,所以不怕人。」

後來多少次聽人說起「狗眼看人低」這句話,知道它是用來罵人的,譴責那些高傲自大瞧不起人的傢伙。有時候往深處尋思一下又會湧現各種糾結的思緒。人家狗「看人低」是客觀的,由生理特點決定,所以牠才有膽量對人狂吠,咬人大腿。牛馬等大型動物之所以任人使役也是牠們眼睛的生理特點決定的。而人用「狗眼看人低」的話諷刺那些小瞧別人的人完全是自說自話。它只說對了一半兒,引申意義卻別有用心。狗眼睛的生理特點決定牠把對象看小,完全出於本能而非故意,而人類說這句話顯然有了故意的成分。把不該看低的東西故意看低,反映的是人的心理在作祟。

當然這裏還有一個追尋真相的問題。人不是狗和牛馬,焉知牠們眼中的真相?不過四叔說的話源自民間,應該靠譜;科學家似也做過實驗,給出了與民間說法大致相同的解釋。地球上動物成千上萬,物競天擇地形成了食物鏈的排序。怕誰不怕誰,處在食物鏈的哪個層次一般要靠實力。而實力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眼力,它決定着自己對他者的認知,而認知往往是行動的基礎。縮小對旁人的認知一定會高估自己,放大對旁人的認知無疑會低估自身。

不過,低估和高看並不都對自己有利。譬如狗和牛馬,把旁人看低或看高都一樣被人使役和轄制。人是萬物之靈,有成熟的生理和心理素質,所以取得了解釋世界的話語權和管理世界的控制權,可以整天自說自話,漠視動物的感受。這便是現世,我們人類統治下的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