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張獻民一直對電影存有原初的悸動。胡若璋攝
●張獻民和碩士生們的大課結課合影。 受訪者供圖
●(右起)張獻民與徐小明、劉智海在忻東旺的展覽,一個電影與藝術的跨界活動。 受訪者供圖

電影藝術的百年光影長河,既鐫刻着技術革命的年輪,更承載着人類文明的鏡像實驗。當後世目光穿越時光隧道凝視銀幕遺珍,膠片齒輪正以時空褶皺的魔法,將消逝年代的物質文明切片重鑄。在數字算法重塑藝術基因的當下,影院穹頂不再是影像傳播的終極容器,在AI生成技術重構創作範式之時,獨立電影的精神燈塔也需要被重新擦亮。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張獻民在接受香港文匯報專訪時強調,面對虛擬拍攝消解物理實存、數據替身解構肉身在場的時代洪流,我們亟待重溯電影誕生的原初悸動。●文:香港文匯報記者胡若璋

在1895年巴黎寒冬的咖啡館裏,盧米埃爾兄弟將《火車進站》的蒸汽轟鳴定格於50秒的膠片上,鋼鐵軌道的震顫不僅穿透銀幕,更開闢了人類認知現實的嶄新疆域。當電影記憶跨越超兩個甲子,我們不禁反問一句:對鍾情故事的中國人而言,電影僅僅是承載故事的器皿嗎?

在平衡大眾審美與先鋒表達的課題上,被譽為華語獨立電影精神圖騰的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張獻民坦言,這本應是中國第四代、第五代影人的歷史使命,卻在時光荏苒中延續至今,成為他們這代花甲之年電影人仍未完成的答卷。

不難發現,近些年在商業大片的引領之下,建立在電腦特效基礎上的視聽奇觀已成為商業電影的最大賣點。據《2022中國電影產業報告》顯示,當年票房前十名影片中,含有IMAX特效場景的佔比達87%,基於自我個性的情感表達與慾望釋放已成為以青少年為主體的觀眾群的基本觀影動力。

保證電影多元化仍是重要課題

而在短視頻平台「二創」場域,其內容對票房轉化率的影響已達23.6%,這種媒介生態倒逼電影敘事呈現碎片化趨勢。在中國電影產業化大潮中,票房成為衡量一部影片成功與否的重要標準,而這在一定程度上改變甚至扭曲了大眾對於當下電影的價值判斷。

在商業電影一統天下的格局下,藝術電影的生存空間被進一步擠壓。對好電影的嚮往,電影院似乎已經不是最優解的途徑。張獻民指出,當代精英社會的構建密碼,在於個體化信息獲取的視覺解謎——能否在熟視無睹中開掘新的認知路徑?

2017年末,張獻民以個人的名義,公開向內地的影像作者徵集他們的作品:如果信任他,可以將作品通過郵件的方式發給他,他將從中挑選十部影片進行推薦,並為每部影片寫一段500字左右的影評。那一次他共收到320部影片,最後形成了兩個推薦片單,當時他將這個行為取名為「十薦」。

「在一個合理的電影產業結構中,不應只有大片,中小成本影片、包括藝術、獨立電影也應是有力的補充。」張獻民直指,在中國電影的發展中,如何保證電影藝術的多元化仍是一個有待解決的課題。

近些年,不少電影人對於分級制的呼籲,某種程度也是對創作自由,以及對觀影群體科學分類的渴求。不過理想藍圖在前,現實困境已在環繞。「被既定審美豢養的慣性,正蠶食着獨立發現的能力。」當行業一方面哀嘆沒有人進影院看電影,另一邊的民眾也在感嘆電影院可以看的電影,屈指可數。

如今,以「十薦」為名,一個時期內集中觀影,成為張獻民教學工作以外的主體工程。當「十薦」漸漸被人看見和關注,也讓不少愛好電影的人意識到:我們也還在進行着「技術時差」的逆向探索——當數字攝影在歐美普及時,有人仍用膠片記錄城鄉巨變;當虛擬製片風靡全球,獨立影人還在用二手設備銘刻時代印記。

獨立電影成為「文化實驗室」

不過,「技術時差」也意外造就獨特的電影美學。就好像許多影迷曾熱衷討論的,賈樟柯的電影裏有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影子,其鮮明的紀實美學風格,在大量長鏡頭長時間的凝視下,讓大家看到他的關注和態度。毫無疑問,賈樟柯已經是具有世界性影響的少數中國內地導演之一。以他為代表的第六代導演也是以「代」來命名的先前電影群體。

在張獻民看來,第五代、第六代導演群體的可歸納性源於其相對集中性,而所謂「第七代」遲遲未被代表,是因為當下的電影人還不具備總結的風格,難以形成大眾層面的共識。這或許也反映出從業者基數激增與創作多元化的現實。

環顧當下,抖音的3分鐘解說正消解着百年蒙太奇語法,Z世代的敘事認知障礙猶如基因突變般蔓延。當「00後」觀眾對2小時長片的耐受度跌至13%,TikTok的132分鐘日均流量卻澆灌出「怒吼與嬉鬧」的影像變種。張獻民說︰「在這場注意力坍縮的信息大爆炸中,中國電影正站在新的視界臨界點上。」

在技術迭代與資本洪流中,如何保持電影的獨立性與批判性?張獻民拒絕將獨立電影簡化為「對抗審查」的標籤,而是強調其作為「文化實驗室」的功能——通過實驗性敘事與邊緣視角,為主流工業提供創新動力。在他看來,當下全球化背景中,第三世界出產敘事、第二世界展出。「電影、當代藝術,甚至是諾貝爾獎也是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中。」張獻民認為,在「中國故事」的對外表達中,中國電影或許也要首當其衝從講述者變為講述的平台,這也是中國電影行至120年的重要思考問題:中國能否成為全球藝術電影的集散地?

正如他在「十薦」綜述中所言:電影本質是時空的拓印術,當4D影廳的震動座椅試圖模擬海浪衝擊時,侯孝賢《戀戀風塵》裏那截被颱風吹走的鐵皮屋頂,依然在無數文青的夢境中掀起存在主義的海嘯。這種跨越媒介的審美通感,或許正是對抗注意力碎片化的精神錨點。「電影可以是詩性的,表達思想或民族精神,但它的初衷是表層的,再現人與物的肌理、基本動態。」這或許也是張獻民對電影最初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