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繼章
「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參加縣客聯會贈送的紀念品——一本能自動播放的光碟機裏飄出的客家童謠,混着潮濕的空氣湧進鼻腔,那股浸在歲月裏的棕葉清香,又一次將我拽回童年。指尖撫過客家圍屋斑駁的門框,父親用炭筆刻下的身高刻度還在,最深那道橫線,像道永遠癒合不了的傷疤,停在我12歲那年的春天。
父親有一張國字形的臉,眉毛較粗,背彷彿被歲月的重擔壓彎,常年穿着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衣角處還留着幾處棕葉汁液染成的黃漬。他那古銅色的臉龐布滿溝壑般的皺紋,每一道紋路裏都藏着風雨的痕跡,灰白的頭髮稀稀疏疏,在勞作時總會有幾縷不聽話地垂落在額前。父親有一身的傳統手藝——編棕技術。
農村生活,離不開棕繩,父親編的棕繩,在本地首屈一指,編棕繩時,父親總愛歪着頭,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那雙渾濁卻專注的眼睛。他粗糙得如同老樹皮的拇指和食指上下翻飛,將帶着鋸齒的棕葉撕成蟬翼般的細絲,動作嫺熟得如同在彈奏一首無聲的曲子。每當幾縷棕絲在他掌心擰成一股,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便隨着節奏跳動,彷彿要將全身的氣力都注入這堅韌的繩索裏。「章章,看好咯!」他笑着朝蹲在一旁的我招手,眼角的魚尾紋因笑意堆疊在一起,像盛開的菊花,盛滿了溫柔。我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手,滿心都是對這棕藝技術的崇拜,暗自發誓一定要學會父親這雙「魔術手」的本事。
編蓑衣也是父親最拿手的活兒。他提前3天就把棕片泡在屋簷下的陶缸裏,水面漂浮的絨毛在陽光下閃着金光,像撒了一缸細碎的星星。編織時,他戴上磨得透明的老花鏡,鏡片後的眼睛瞇成細縫,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額頭的汗珠順着皺紋緩緩滑落。銀針穿梭如蝶,麻繩穿過棕片的「嗤啦」聲,與遠處山澗的溪流聲、鄰居家擂茶的「咚咚」聲交織在一起。我站在天井邊,看着陽光透過圍屋雕花窗櫺,在父親彎曲的背上投下菱形光斑,他的影子與蓑衣上縱橫交錯的針腳重疊,宛如一幅會呼吸的水墨畫。「等落雨時,這蓑衣就能派上用場咯。」父親邊說邊用袖口擦了擦額角的汗,黝黑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眼神裏滿是期待,彷彿已經看到鄉親們披着他織的蓑衣在雨中勞作的場景。
村裏的叔伯嬸子常來敲我家的門。「安,幫我編個棕坐墊唄!」來人話音未落,父親已經笑着應下,急忙放下手裏的活兒,從木櫃裏翻出泛黃的訂單簿,用鉛筆頭認真記下尺寸。他挺直彎曲的脊背,拍着胸脯,語氣裏滿是自信:「放心!保證做得結結實實,用個十年八年都不成問題!」有年冬天,寒風冷冽,家裏的米缸見了底。天還沒亮,我就被開門聲驚醒,透過門縫,看見父親裹緊那件打着補丁的棉襖,戴着磨破邊的毛線帽,背着新紮的掃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寒風裏。等他回來時,眉毛和鬍子都凍僵了,後背的棉衣被棕葉劃開幾道口子,露出裏面同樣破舊的毛衣。他哆哆嗦嗦地把懷裏油紙包着的饅頭塞到我手裏,凍得發紫的嘴唇勉強扯出一抹笑容:「章章,快食,莫餓着。」那一刻,我看着他開裂滲血的手掌,喉嚨像被梅菜乾堵住般發緊,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滿心都是對父親的心疼與愧疚。
我總愛蹲在父親旁邊學手藝。他編蓑衣時,總會特意留下最大最完整的棕片,嘴裏念叨着:「這是給章章練手的,不會傷手。」可我笨手笨腳,手指常被棕絲割出細痕。父親見狀,趕忙放下手裏的活兒,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捧起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裏,用唾液輕輕塗抹傷口。帶着草木味的溫熱從指尖傳來,疼痛瞬間消散,我的心裏卻泛起一陣酸澀。有次我紮的掃把散了架,急得直掉眼淚。父親放下工具,張開雙臂把我摟進懷裏,他身上淡淡的棕葉香混着汗味縈繞在鼻尖,下巴上的胡茬蹭得我臉頰發癢。「莫哭莫哭,咱們章章將來肯定比老爸厲害!」說着,他變魔術般把散落的棕片重新綑成小狗的模樣,尾巴上還繫着紅布條。我破涕為笑,抬頭望着父親,心裏滿是對他的依賴。
如今,老屋牆角的蓑衣已蒙上蛛網,一次在收拾工具時,我打開蒙上了灰塵的工具箱,顫抖着拿起那把蓑衣針,鋒利的針尖卻在指尖打滑。那些曾經看似簡單的搓、撚、編,離開父親掌心的溫度,竟變得如此陌生。每一次笨拙的嘗試,都像是在與記憶對話。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兒時的午後,陽光裏浮動的棕葉絨毛,父親哼唱的客家山歌,還有他粗糙卻溫暖的手掌,都化作記憶裏最溫暖的琥珀。想起唐代詩人李商隱的《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淚水無聲地滴落在棕葉上,暈開一片片思念的漣漪。圍屋內的客家煙火氣漸漸消散,唯有父親的棕編手藝,成了我心底最難忘的鄉愁,也成了我與父親之間,永遠割不斷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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