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5月,榴花盛開的時節,我應友人之邀,前往她鄉下的居所。她曾多次提及院中的那叢牡丹和幾株石榴樹,言語間都是驕傲。我雖見過不少花木,卻也被這番描述勾起了興致。

車緩緩駛出城郊,沿着鄉村公路前行,不久便抵達目的地。朋友夫婦熱情相迎,引我們入內。院子不大,卻收拾得極為妥帖。牡丹已過了盛花期,但那蜀紅的花仍倔強地開着。五六棵海棠在月牙形的小花池裏站得筆直,上面雖然無花,翠色的葉片將院子點綴得格外清新。

石榴樹就種在院中角落,花尚未開滿,卻已顯出了不凡之勢。朋友家的石榴花是雙瓣的,花朵層疊飽滿,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尋常石榴花多為單瓣,這般雙瓣花的倒是少見。樹不高,粗壯的枝幹虯曲伸展,花形如小鐘,倒懸枝頭,風過時輕輕搖曳,確有統領群芳之態。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我不覺吟出這句詩來。朋友聽了,從屋裏取出幾瓶飲料放在一個大理石雕刻的石桌上,那液體紅如玫瑰,細看竟是石榴汁,商標上標着濃度100%,我一時竟捨不得喝,這一瓶,不知要耗費多少石榴籽才能榨得。

不免想到「石榴裙」的典故。楊貴妃愛石榴,唐明皇便命人在華清宮附近廣植石榴。貴妃酒後,皇帝常親手剝石榴餵她。楊貴妃愛穿榴紅色衣裙,大臣們朝見時需向其行禮,遂有「拜倒在石榴裙下」之說。上官婉兒也曾以石榴色染紗製衣,憑此美色謀得幾分權勢。印象最深的是《紅樓夢》中香菱的石榴裙,可見這石榴紅色自古就與女子結下了不解的緣分。

石榴原產波斯,漢代張騫出使西域時帶回,故又名「安石榴」。其色有大紅、桃紅、橙黃、粉白等等,而以火紅最為奪目。因「千房同膜,千子如一」,民間婚嫁時常置石榴於新房,寓意多子多福。畫家筆下《榴開百子》《三多》等題材,皆源於此。他們原是省城人,十幾年前,因厭倦了城市裏的喧囂,花幾萬元買下這處寬敞的老宅,經過改建後搬了進來。「還是鄉下好,接地氣。」他這麼稱讚當下鄉居的生活。確實,這小院處處透着生氣,連陽光都似乎比城裏的新鮮幾分。這情景,讓我想起曾經家中的那棵石榴樹。

那時候,我家院裏也有一棵石榴樹。5月的天氣,不冷,也不熱,這於我最大的快樂,是每天清晨坐在石榴樹下梳頭。樹後的那面窗,就是我的梳妝台。母親總怕我掉落的頭髮纏了院子裏的蔬菜,每每告誡我離遠一點兒。離石榴樹不遠,就是我家的小菜園。母親每天繞着石榴樹轉悠,父親專務他的菜園,榴花飄落時,點點紅瓣沾在青菜葉上,煞是好看。

深秋石榴成熟,母親會小心摘下,分成幾份讓我們帶走。若偶感腸胃不適,母親就用石榴皮熬水給我喝,那滋味苦澀,卻讓人莫名安心。凋落的石榴花,我會用一根針線串起,掛在綠漆門框上,門框上面還掛了幅門簾,人一掀,門簾便將石榴花串帶動,一閃一閃的十分好看,花瓣雖然落了,但一點兒不減上面的紅艷……朋友見我出神,又開了一瓶石榴汁遞來。這次我細細品嘗,酸味過後竟有一絲回甘。她打量着身旁的石榴樹,興奮地說:「今年的花開得特別多。」我望向那幾株石榴樹,忽然明白為何古人將它們視為祥瑞,這紅色裏確有一種生生不息的力量。

想起人們常說的一句話:「花開花落自有時。」榴花開在5月,不早不晚,恰如其分。人生際遇,大抵也是如此。朋友放棄了城裏的便利,卻換來了滿院的芳華;父母當年喜歡在菜園與果樹間忙碌,如今想來,何嘗不是一種大智慧。

幾盞茶後,我再次起身,走向石榴樹下,仰望滿樹火紅,亞麻色的裙被風驟然掀起,那一刻,竟覺得自己也要隨着花瓣飄飛起來了,飄飄然的,像是醉了酒。朋友從屋裏出來,見狀笑道:「你這身打扮,倒像是專程來配我這石榴花的。」我也笑,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它紅得那麼純粹,彷彿要將那美麗的顏色烙進這匆匆的時光裏。

午飯時,我們坐在石桌旁,就着簡單的飯菜,談着無關緊要的閒話。微風拂過,又有幾片花瓣無聲地飄落,有一片正好落在我的碗邊,紅得像是要滲入白瓷中去。臨別,朋友硬塞給我幾瓶石榴汁,我小心地收下,知道這紅色液體裏凝結的,不只是石榴的精華,更是一段可以被握在手心的、溫熱的生活。

回程的途中,城市的燈光漸次亮起。我搖下車窗,任夜風拂面,恍惚又聞到了夾雜着炊煙的花香。

5月將盡,榴花終將凋落,但那抹熾烈的紅色,已深深鐫刻在這個夏天的回憶裏。人生百味,本就藏於這尋常歲月中。有時,不過是一瓶石榴汁的酸甜、一樹榴花的明艷,這些細碎的美好,構成了我們珍藏於心的記憶,在時光深處,沉澱出最動人的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