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奕帆

窗外風景逐幀閃過,城市的喧囂高樓、鄉村的靜謐小屋、薄霧籠罩的石板橋還有那掠過天際的歸鳥,畫面定格在那條我走過十餘年的小路,我是多麼害怕又多麼想回去啊,那裏有我深深懷念的人,我的爺爺啊,我該怎麼訴說對你的想念和愧疚。

車緩緩停下,沉重的哀樂傳來,親人去世虛無的感受在聽到哀樂的那一瞬間化為實感,砸得我昏頭轉向又無處可逃。我遲遲不願下車,好像只要不出去,一切就沒發生過——爺爺還是記憶裏那個不苟言笑卻又極致慈祥的小老頭,而不是隔着一層玻璃再也無法觸碰的存在。我跪在靈柩旁邊,透過玻璃看着裏面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淚如泉湧。紙錢燃燒的煙霧繚繞,靈堂吹響的嗩吶如泣,親人悼唁的哭聲斷腸,絲絲縷縷,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我拽進深深的回憶裏。

印象中,爺爺很少笑,卻總會在我叫一句「爺爺」時,低聲地回一句︰「欸」,舒展臉上的皺紋,眉眼裏盡是慈祥和藹。苦難是花開的伏筆,冬天總要為春天作序。爺爺的前半生吃了太多的苦,走過太多泥濘的路,命運的捉弄卻沒有讓他變成一個怨天尤人的莽夫。他雖不善表達,但孫輩們感受得到爺爺所有的柔情,讓我們擁有一個充滿無限愛的童年。上幼兒園時,去中山公園餵鴿子是我樂此不疲的事,爺爺從來不會拒絕,一邊說着「走,我們去餵鴿子」、一邊熟練地打開放錢的櫃子,牽着我向公園走去。其實爺爺是一個很勤儉的人,他的身上很好地保留着那個飢寒交迫年代的烙印,卻從不吝嗇為我花錢。小學暑假,我在姑姑家看到其他小朋友都會騎車時,那個眼饞啊,嚷嚷着也要學,可內心又因膽小而惴惴不安。但當爺爺的手扶上自行車後座時,心裏的不安頓時煙消雲散。那個炎熱的午後也不知道爺爺彎着腰推着我繞了多少圈。

最後一次見到爺爺,是在他去世前的兩個星期。還是一樣的對話、一樣的場景。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後一面,我絕對不會只是跟他說一句︰「爺爺我回來了。」我會趴在他的床邊,告訴他做他的孫女真的很幸運,告訴他我的童年裏有他參與真的很幸福,讓他再等等我,希望他能享受我創造的生活……我會告訴他,不管在什麼時候我都不會忘記他……如果,這些都來不及說,我一定會告訴他,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愛他……但是,世上沒有如果。

我愧疚的是,自己沒多去看望爺爺,沒多陪他聊天,明明想念卻羞於表達。更多的悲痛是源於無奈,我明白大家都不希望在臨近高考的關頭影響我。媽媽告訴我爺爺走的時候很平靜,爺爺也知道我在上學。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如果我足夠強大、足夠優秀,是不是爸爸媽媽就不會擔心影響我的讀書,是不是就能回老家陪爺爺走完最後一程?這個問題無解,它會慢慢變成一根扎在我心裏的刺,柔軟的肉包裹着它,它會慢慢地被吸收,但留下的傷疤時刻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山風為伴,孑影相弔,嗩吶的聲音由遠及近,鼻尖紙錢燃燒的味道愈發濃烈,恍惚間我又回到了靈堂。和爺爺的美好回憶如同走馬燈一樣在我腦海裏放映,一幀一幀。從小牽我長大的手如今再也觸碰不到了,望着靈柩裏的爺爺,我在腦海裏一遍遍描摹他的臉,在最後所剩無幾的時間裏用力記住爺爺的樣子。隨着長長的送葬隊伍踏過長長的石板橋,看着開往火葬場車的背影,聽着耳邊轟然響起的炮竹聲,我知道,這次是再也不見了。

在爺爺去世一年後,我漸漸理解了「離去的人他只是跳出了時間」這句話。失去至親是一時的暴雨,更是一輩子的潮濕。但我知道,爺爺不會希望我一直難過。我更願意相信從此往後,每一次的雨後天晴是他,每個香甜美滿的夢是他,他會成為我生活裏的太陽,所照之處,都是成片的綿綿青草和風和日麗的晴天。

我的爺爺是一位堅韌且陽光的人,他不會被生活的不如意打倒。面向陽光,他朝着希望堅定而行;逆光時刻,他狀似青松,用並不強壯的肩膀扛起整個家的重量。他經歷苦難但不抱怨苦難,用不服輸的倔強脾氣,溫暖生活中無數次的寒冬。他會把所有的柔情留給孩子,無形中教育他們什麼是愛與被愛、珍視與被珍視。我多麼希望他能來到我的夢裏,我想告訴他:「爺爺,在你不在的日子裏,大家一切都好。你給我的愛總會在我跌倒摔傷的時候療養我、涵養我,讓我無數次對生活充滿希望。爺爺,我真的非常想念你,請多多來我的夢裏坐坐,我想聽聽你的幾句叮嚀、幾句溫暖。」

都說人死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我也曾在夜晚無數次抬頭,看着黛色的夜幕,望着迢迢銀漢裏綴着的閃閃星斗,尋找着哪一顆是我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