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老師、亦是兩位小朋友的家長，也曾經是一位學生，對香港教育制度的理解及體會可謂「迂迴曲折」。特別是在大學時代從中小學老師的「五指山」突然跳到「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環境，同時大學所教的幾乎所有理論，也在痛批香港教育。
作為一位心理學畢業生，又開始成為教育工作者，那時的一股腦熱，幾乎把所有快樂教育的理論也用在工作上，及後碰釘多了，也對世界各地的名校眼界愈開， 便愈冷靜下來。
教育競爭催生「全球科舉」
在香港和內地教育討論中，普遍存在一個認知誤解：認為歐美推行的是完全「快樂教育」，學生壓力遠低於亞洲。 然而，美國心理學會2024年最新研究《完美主義與高壓成功文化》揭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現象，全球教育競爭已形成一種「毒性成就文化」。 數據顯示，美國頂尖高中學生的焦慮與憂鬱率是全國平均的6倍，英國青少年完美主義傾向在30年內暴增33%。 這些數據清楚地表明，高壓教育模式並非東亞社會特有，而是全球化競爭下各國共同面臨的情況。
倫敦政經學院心理學家Thomas Curran的研究團隊發現，在歐美社會中，「社會期許型完美主義」（即認為必須完美才能被社會接納的心理傾向）在過去30年間激增33%。 這種心理狀態與憂鬱症、自殺風險呈現高度相關性。
更值得注意的是，美國社會出現的「名校焦慮」現象與香港社會的情況驚人相似，有83%的家長認為「孩子成績反映自己育兒成敗」，73%的家長將名校錄取視為衡量人生成敗的關鍵標準。 這些數據打破了我們對歐美教育模式的傳統認知。
香港教育體系處於中西文化的夾縫之中，形成了獨特的困境。 一方面承襲英國殖民時期的精英名校制度（如DSE「神科」的激烈競爭），這實際上是維多利亞時代「紳士教育」的現代變體，與內地高考制度同樣崇尚「篩選主義」。
利昂·費斯廷格（美國社會心理學家，以其認知失調理論著稱）提出的社會比較理論可以解釋這種全球教育軍備競賽的現象。 該理論指出，人類會透過與他人比較來評估自我價值。
在社群媒體時代，這種比較的範圍已經從同班同學擴展到全球範圍，每個青少年都能看到哈佛錄取生、奧運冠軍等全球精英的案例。當比較對象從身邊同學或朋友擴展到地球另一端的頂尖人才時，「我不夠好」的焦慮感被無限放大。這解釋了為什麼牛頭角的DSE考生、上海高考生與矽谷高中生會面臨同樣嚴重的失眠問題，就是因為成功（或成就）焦慮。
傳統文化富減壓智慧
心理學家愛德華·迪西（Edward Deci）和理察·萊恩（Richard Ryan）提出的自我決定理論認為，健康的學習動機應該滿足「自主、勝任、歸屬」三個基本心理需求。 然而現今教育體系正在破壞這些需求。在東方社會，學習被「考上清華北大才能光宗耀祖」的家族期待綁架；在西方社會，則被「非斯坦福不可，否則人生失敗」的完美主義異化。 這些外在壓力使得學生的學習動機完全被恐懼驅動，喪失了內在的好奇與探索慾望。
中國傳統文化中其實蘊含着豐富的教育減壓智慧，只是常被現代人忽略。 莊子提出的「無用之用」思想，本質上是對單一成功標準的批判，倡導多元價值取向。這與現代心理學中的「成長型思維」不謀而合；朱熹強調的「循序漸進」教學原則，反對拔苗助長的急功近利，注重「小成積累」的過程亦暗合心理學「微小勝利」理論的教育應用。 這些傳統智慧或許可為我們應對當代教育焦慮提供一些啟示。
重新解讀傳統 方能破解困境
哈佛大學的研究發現，在同樣高壓的環境中，那些能夠健康成長的學生的關鍵特質是擁有強烈的「存在感」，即感受到「我被愛不是因為我取得了什麼成就，而是因為我是我自己」。這種理念與中國傳統教育智慧異常契合。王陽明「致良知」學說強調，學習的終極目的是追尋自我價值，而非追求外在獎罰。
從歐洲的「完美主義流行病」到中國的「內卷化」教育，全球社會實際上面臨着同樣的根本問題：當學習淪為恐懼驅動的競賽時，教育系統就只能批量生產「焦慮的優秀綿羊」。 破解這一困境的關鍵不在於全盤否定傳統，而在於重新解讀和創造性轉化。正如孔子所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唯有重新找回對知識本身的熱愛，才能使中西教育智慧真正為當代人所用，培養出既優秀又健康的下一代。
●劉國輝老師
學研社成員，在各大專及大學任教心理學十多年。愛用微觀角度分析宏觀事件，為朋友間風花雪月的話題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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