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端午是初夏的迎賓曲,又像斑斕的油墨畫,頭頂燦燦的驕陽,風裏裹挾着淡淡的艾香,努着鼻子輕嗅,隨氣流漩渦倒灌,連心也染成了青綠。

我在某高校家屬大院出生和長大,最難忘住在筒子樓裏的時光。當年,筒子樓是教職工單身宿舍,也住着很多家屬,寬敞的樓梯和走廊,中間設有水室和公廁,家家戶戶的鍋碗瓢盆、煤氣爐灶都擺在室外,做飯時間乒鈴嘭唥,煙火氣繚繞。這家兩口子吵架了,那戶老家親戚來看病了,還有誰在家訓斥調皮孩子了,鄰里之間幾乎沒有隱私,大家相處起來也十分融洽。

每年端午一到,天氣就正兒八經的熱了起來,吹風扇、冰西瓜、熬綠豆湯,成為鄰居們度夏的「老三樣」。公共水室的水龍頭前,擺着一溜兒綠皮西瓜,涼水泡了一天,哪位老師下班抱回家,用刀劈開,喊樓上的孩子一起吃,「快來,沙瓤的,甜掉牙!」又說︰「管飽,吃了再切!」只見三五人低着腦袋啃西瓜,瓜汁鮮紅,聲音響動,其中就有我的身影。這種「吃瓜群眾」的快樂,就是童年裏的幸福。

如果說走廊裏的肉味、菜香是門縫裏最合法的闖入者,那麼節日裏的美食則是人間至味。對門衛爺爺,兩個兒子都已工作,老兩口在家做好吃的都有我的一份,每回燉紅燒肉,還沒下鍋,就喊我拿瓷碗去盛,我嘴上說不吃,肚子裏的饞蟲卻蠢蠢欲動。離端午還有幾天,他和老伴就忙活起來,從萬紫巷買回糉葉,洗淨晾乾,再備好江米、蜜棗、紅豆。

端午前一天早上,我背着書包出門上學,走廊裏的糉香味瞬間把我的味蕾牢牢鎖住,甜甜的、糯糯的,叫人直嚥口水。熱氣繚繞中,我瞥見衛爺爺不時抬手擦汗,後背衣服濕得發亮。抬頭瞬間,門楣上不知何時長出了一把艾草,鮮綠的枝葉,滾着露珠,像沾了層白霜,芳香撩人,只覺心裏清涼如許,像是下了陣毛毛雨。定睛望去,同樓層鄰居家門楣上都長出了一樣的艾草,像是昨晚開會商量好了似的。

「誰做的好事啊?」有人納悶。父親搶先答道︰「還用說,是衛叔叔和阿姨,每年都跑在前頭。」對面蜂窩爐子上,蹲着二八的鋼筋鍋,衛爺爺正彎腰提封門看爐火,他呵呵一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敞開嗓門說道︰「快上學去,別遲到了,中午回來吃糉子!」我和小夥伴擺擺手,撲踏撲踏跑下樓去,糉子和艾草雜糅的香味卻牢牢地霸佔在記憶裏。那時候家裏沒有冰箱,煮好的糉子放在一盆涼水裏冰着,第二天吃正好。

筒子樓的老鄰居,都像衛爺爺和老伴那樣熱心。有人自己包糉子,四方八稜,餡料鼓鼓,賣相不怎麼好看,卻料足用功。第一鍋煮出來,顧不上洗刷,忙不迭的給樓裏的老人和孩子分享,嘗個鮮。有人自家醃製的土鴨蛋,裝好袋子,不用敲門,每家灶台上放兩個。還有的住戶,端午那天悄悄起個大早,拎着塑料水桶去黑虎泉打泉水,用泉水、艾葉煮雞蛋,煮上一大鐵鍋,不一會兒雞蛋就染成了黃綠色。正值孩子上學和大人上班的時間,每人送上兩個,握在手掌裏,沉甸甸的,在大家半推半讓中溢出了過節的氛圍。

最期待的是傍晚時分的「端午宴」,隆重,又豐盛。天熱,房子小,人們都在家裏呆不住,索性到樓下乘涼去。樓下公共空地,正好是個過道,穿堂風吹過,比空調還要愜意。趕上端午這天,出來乘涼的人比以往要多,換上背心、褲衩,板凳、馬扎一坐,大蒲扇輕輕搖呀搖,順勢就打開了話匣子,我和小夥伴在一旁做遊戲、跳房子、捉迷藏。大人們拉呱,聊家常,說麥收。

天色漸漸暗下來,端午宴熱鬧開席,每家自帶一兩樣拿手菜,用碗盤或飯盒裝着,除了糉子、雞蛋,瓜果杏桃,亮亮媽烙的土豆絲卷餅,洋洋爸回老家麥收帶回來的新麥子,煮熟的麥穗瞬間被大家搶光,還有敏敏奶奶自己發麵蒸的灌湯包,一口一個,滿嘴流油吃不夠。

端午之夜,四野蒼茫,風歇住了腿腳,星星也懂事的不再聒噪,彷彿為了見證相聚的一刻。路燈從高處投下一束柔和的光,筒子樓裏的鄰居們,有說有笑,親如一家,你讓給我吃,我遞給你嘗,品嘗家常美食,共享人間樂趣。孩子們嘰嘰喳喳,一會兒好成一片,一會兒又吵作一團,那喧嚷的聲音把夜空捅了個大洞,很快又被破涕為笑的歡笑聲打上補丁。見孩子們跑得滿頭大汗,衛爺爺的老伴從樓上端來一鍋提前晾好的綠豆湯,「消消暑,降降溫,渴了就多喝點。」她滿臉慈祥的樣子,讓我想起自己的外婆。

筒子樓裏的端午,早已幻化為我生命中的精神底色——鄰居們用樸實的舉動讓我從小就懂得了友愛與互助,感受到了凝結在食物之上的拳拳情誼和馥郁馨香,是流淌在腕底的善良,是蜿蜒於心底的感恩,也是受惠一生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