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卓燕《水銀瀉》。圖:Kit Chan Imagery 香港藝術節提供

縱然老早看過梅卓燕《水銀瀉》、《遊園驚夢》和《獨步》的錄像,在香港藝術節2025重遇這些經典作品,還是非常非常被震撼、被感動。《水銀瀉》、《遊園驚夢》和《獨步》均創作於上世紀,是梅卓燕離開香港舞蹈團後、開始單飛的幾個重要演出。首演於1986年的《遊園驚夢》,既是梅氏成名作,《水銀瀉》(1994年)、《獨步》(1995年)同樣是梅式標誌性獨舞。今回以《獨舞》之名,重返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經典現場,讓觀眾由三段獨舞見證她從中國舞轉型至當代舞的創作歷程,瞬間回到歷史現場,目擊廿一世紀經典再現。這裏或許先試從身體、聲音、空間、科技、符號和結構,聊聊這幾段獨舞。

《水銀瀉》是三段作品中最驚艷的一齣。《水銀瀉》由梅甫出場即走進天花垂下的錫紙森林開始,身體上把自己銘刻進錫紙之中,像版畫製作模具般,發出細緻而尖銳的聲響,《水銀瀉》儼然是梅身體與錫紙的合奏。她對錫紙如戀物般繾綣,又激烈地揉搓,使得綢緞般亮滑平面剎那間宛如災難片般被摧毀。梅的舞蹈讓身體不斷穿梭於錫紙垂條,甚至把錫紙擠壓成波濤洶湧的海洋,於其中徜徉,美人魚姿態引人入勝。

空間方面,由於錫紙可塑性高、變化多端,表演空間由垂直條狀物,不斷壓縮成洞穴、冰洞、蠶繭或蛹、垃圾堆、海浪和裙擺,有時候又像深海珊瑚。它的金屬反光特性,造就聲、形、光的特殊變化,形塑出女體奇瑰如蛇精、蚌精。科技上李智偉的燈光應記一功,光影中梅如鑽石閃耀,神秘又具未來感。有趣的是,《水銀瀉》的符號和結構幾乎是一體的,就是錫紙由平滑筆直到變成一堆堆金屬廢物的變化過程。被擠壓成堆的錫紙又如敵托邦世界,人類似乎是親手葬送世界,霎眼窮山惡水。梅既是人類的化身又是精靈,親炙一切。

比照之下,《遊園驚夢》和《獨步》縱然分別發表於1986年和1995年,梅間或於不同舞蹈平台和自身《日記》系列,多少亦有節錄重演。如今久別重逢,梅多年後的身體重新駕馭《SOLO》中這些經典舞步,在在都與物件/道具唇齒相依,《遊園驚夢》的描金扇子和《獨步》的油紙傘,彼此都是這兩齣舞蹈小劇場的靈魂。

身體上來講,《遊園驚夢》扇子張揚,梅純熟流利地舞動摺扇便如手臂延伸,自是好看。旗袍和高跟鞋為身體帶來的限制,十分有意思。除了隱喻女主人公藍田玉沉溺於過去,也為梅的舉手投足,帶來肉身束縛、活現靈魂的不自由。在評彈的襯托下,幽暗空間的酸枝椅、古老全身鏡,通通都是戲。張扇揚扇,扇子作為傳統的文化符號,箇中文化鄉愁幾乎是反向操作,拍打女主人公自身身體。最後旗袍女子呆立鏡子前,審視那落魄、看似自由的困瑣肉身。

創作於1995年的《獨步》,或許是當代觀眾最熟悉的梅卓燕作品。既有梅在晚近的《日記VI·謝幕……》中跳好跳滿,甚至在流行歌手張敬軒的演唱中亦有亮相。《獨步》最顯功架的油紙傘,在視覺上把舞者身軀延長,遠觀如意境幽遠的畫中人。更令人迷醉、溫柔牽動的,卻是仿若雨點的小小黃紙屑。梅的身體置身其中,大有「人生天地間」的情致,身體伴隨油紙傘遊走,傘子開合的聲音自帶節奏。空氣空間隨之而來,舞者靈動地在傘上翻滾或傘下鑽出。黃紙屑映照人比黃花瘦的氣韻,亦化身飛進觀眾心裏的黃色小蝴蝶、小可愛。結構上,《獨步》幾乎是由紙屑掉落的時間和數量多寡所帶動。紙屑如櫻吹雪的落英繽紛,超越所謂的中國風,溫柔婉約之美觸動人心。

如果細看梅卓燕的演出年表,《水銀瀉》、《獨步》和《遊園驚夢》都是多年反覆演出、演練的作品。尤其《遊園驚夢》之後,梅赴美習舞學習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更昇華了傳統中國舞倚賴道具傳情達意的表演程式,不斷尋找與器物(又或文字意境)共舞的比重和重心轉換,把舞者肉身開放為最大可能的軀體。舞蹈和身體,與錫紙、油紙傘、摺扇和高跟鞋,全是舞蹈的主角。舞蹈的隨性、生活化質感如水銀瀉地,有心人俯拾皆是,不落俗套。

●文:梁偉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