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偉大在於其總能讓不同聲音譜寫出和諧的樂章。 AI繪圖

楊流昌

清晨五時,維多利亞港的霧還未散盡。我站在西環碼頭的欄杆前,看晨霧中若隱若現的啟德郵輪碼頭,恍惚看見二十二年前那個戴着N95口罩的自己。那時防護服的膠水在脖頸處洇出紅痕,卻遮不住護目鏡後盈滿的淚光——我們剛完成第三批SARS患者轉運,救護車頂燈在雨幕中劃出紅色弧線,像一串晶瑩的瓔珞。這抹紅,後來竟成了我胸前紫荊花徽章的底色。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這座城市在至暗時刻的模樣。記得銅鑼灣的街市空空蕩蕩,老阿婆將曬乾的冬菇用保鮮膜裹了又裹,油紙包的鹹檸七在貨架上閃着琥珀色的光。中環寫字樓裏,白領們隔着塑膠板交換文件,簽字筆在透明擋板下劃出細碎的墨跡,像春蠶啃食桑葉。旺角的藥房貨架上,板藍根沖劑賣到斷貨,店員用馬克筆在價籤旁寫着「限購兩包」,圓珠筆尖戳破的紙頁,洇開淡淡的藍。最難忘是那個深夜,醫院外自發前來送飯的街坊排成長龍,保溫箱摞成連綿的山丘,鹹檸七的氣息混着八達通的金屬涼意,在警戒線外織就溫暖的網。有位阿嬤推着嬰兒車,車斗裏裝着自製的蘿蔔糕,顫巍巍的歌聲穿過宵禁的寂靜:「月光光,照地堂……」

2019年再臨香江,又是另一番風雨如晦。黑暴的陰雲籠罩維港,我們走在街頭協助維護秩序時,看見有人冒着風險撿起被踐踏的國旗。當疫情隨之而來,中聯辦的燈火通宵明亮,我們與特區有關機構反覆推敲「健康碼」系統的每個細節,窗外忽然響起陣陣電子鞭炮聲——鯉魚門的街坊們在樓頂揮動熒光棒,拼出「同心抗疫」的字樣,無人機載着紫荊花圖案劃過夜空,深圳河對岸的樂團透過雲端送來《茉莉花》的協奏,與維港兩岸飄揚的《我的中國心》遙相呼應。此時的香港,像一位歷經風霜的勇者,在暴亂與疫情的洗禮中,讓「獅子山精神」在磨難中淬煉得更加閃亮。

此刻站在金紫荊廣場,看晨跑的少年揮灑着汗水,看旗袍女士在石板路上踏出清脆聲響,看貨輪鳴笛驚起白鷺掠過青馬大橋。海風裏挾着鹹澀與花香,輕輕拂過我胸前的紫荊花徽章。那些在疫情隔離酒店裏合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醫護,那些在暴亂現場守護國旗的義工,那些為內地援港物資徹夜裝卸的卡車司機,他們的面容或許已模糊,但凝成的精神圖騰,早已鐫刻在這顆飽經滄桑的翡翠之上。

春潮拍打岸邊的節奏愈發清晰,中銀大廈的棱角折射出七彩霞光。當第一班港珠澳大橋穿梭巴士迎着朝陽駛來,我聽見山河大海的和鳴——這是東方之珠最動人的心跳。那些被歲月打磨的細節忽然鮮活起來:皇后大道上車轍壓過的百年石板路,和平飯店門廊上永不熄滅的煤氣燈,深水埗老店裏飄出的當歸雞湯香氣,還有石板街上叮叮車轉彎時發出的清脆鈴響。這座城市就像一棵根系深入珠江口的榕樹,任憑颱風如何摧折,總能在斑駁的樹幹上萌發新綠。

暮色四合時,我走進廟街的茶餐廳。鬢角染霜的老闆娘用鐵鍋滋滋煎着鳳梨油,油煙中傳來舊式收音機的粵曲唱腔:「任我行,任我行,任我走到哪裏都行」。落地窗外,維港的霓虹倒映在奶茶杯裏,化作跳動的碎鑽。鄰桌的夜班護士正用保溫杯泡普洱,氤氳的熱氣中,她輕聲哼起《上海灘》的旋律。這一刻我忽然懂得,香港的偉大不在於它擁有多少摩天大樓,而在於這方土地上,總能讓不同的聲音譜寫出和諧的樂章。

當紫荊花在夜空綻放第七次時,我聽見粵港澳大灣區的濤聲從地平線湧來。那些在歷史褶皺裏沉澱的堅韌、那些在風暴中心綻放的人性光芒、那些在裂痕中生長出的新芽,都將在新時代的晨曦裏,化作粵港澳大灣區最美的風景。這或許就是香港送給世界的禮物——一本寫滿傳奇的童話,每個章節都銘刻着「不可能」被改寫的奇跡。(作者為中聯辦台務部原部長,現任太和智庫港澳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