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Aube Rey Lescure。陳藝 攝
●Aube Rey Lescure(左二)參與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活動。 浸大供圖
●Aube Rey Lescure的小說《River East, River West》

去年Aube Rey Lescure憑藉其首部小說《River East, River West》入圍了2024女性小說獎,在全球讀者視野中嶄露頭角。作為一位有過在東北、上海、法國普羅旺斯以及美國多地成長經歷,且兼有法裔華裔身份的美國作家,她於早前來港參加「香港國際文學節」以及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並與讀者交流。

「我上次來香港還是在1歲的時候。」儘管對香港並不熟悉,Aube卻與香港一見如故。「我非常喜歡香港這個城市所包含滿滿的能量。」摩天大樓,人流如織,在香港的城市叢林之中,好似有無數的故事即將展開。 ●文、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陳藝

在香港的三周半時間裏,Aube充分地和香港的每一處空氣緊密互動着。飲食是文化的縮影,既鍾意四川菜也十分熱愛香港美食的她,甫到香港就開始了她的美食尋覓之旅。「旺角上海街有一家腸粉簡直太好吃了。」她不吝讚美,「那可能是香港最順滑的腸粉,我吃了一整盤。」作為老饕,她提到自己尋找美食的一大秘訣就是,來到任何地方一定要去品嘗當地的地道食物,「尤其是吃一些平時難以品嘗到的食物。」她笑着說,「所以我不會在香港去主動吃意大利菜和法國菜。」

「坦白地說,香港絕對是我在世界上最愛的城市之一。」接受訪問當日,距離Aube離開香港回波士頓僅剩四天,從九龍城的美食之旅中匆匆趕來的她,神情間兼有興奮與惆悵。「香港一定是一個我可以一直探索的城市。」這種對於不同文化景觀的興趣與欣賞,跟Aube的成長經歷不無關係。

創作落滿在世界間行走的印記

作為混血兒的Aube,父親是東北人,母親是法國人,她曾在大連生活,也曾在上海公立學校就讀,也有過若干去法國度過暑假的體驗,這在無形中給了她很多跨文化視角。對於從小就在不同城市間穿梭的Aube來說,「家」的含義也在更新,「家不是有形的房屋,更重要的是一種記憶和感覺,上海總能令我感到快樂和滿足。」承載了自己青少年時光的上海,對Aube自然意義重大。「上海」也在她的小說中佔據不小的分量。Aube的首部小說《River East, River West》以混血兒Alva和其繼父Lu Fang的故事為索引,呈現着跨文化背景下的細微人物故事。在個體的抉擇和情感中,展現了本世紀初的上海以及上世紀八十年代青島的時代變遷,讀者可以在其間讀到21世紀西方的經濟、文化、人口進入對亞洲城市的巨大影響。

作為一部用英文書寫的小說,《River East, River West》的第一批讀者則必然是來自英文世界。「但當我在歐美和讀者見面時,人們其實不會非常了解這些故事發生的背景。」Aube指出,每一部小說都有其自身承載的母題,而人們對於母題的理解則無不受到環境和文化的影響,因此在香港探討這部小說跟在波士頓或倫敦來談論它是完全不同的。「在香港,我不太需要多作解釋。」Aube指出,香港多元融合的特性,使得香港讀者本身就更具有「跨文化」的體驗和視角,與此同時他們在成長中也經歷時代帶來的各層面的改變,「把作品帶到香港,對我的意義非常重大。因為這是第一次,我把小說帶到了一個大家更加看得懂的地方。」

喚起對優越性族群的反思

在Aube眼中,香港另外的一大魅力是其驚人的「包容性」,來自不同國度、文化的人都更可能對香港產生「第二故鄉」的歸屬感。Aube認為這一點十分值得深入探討,「我也很好奇,當外來者在說香港是我的家時,跟本地港人對香港的情感是否類似。」

作為受外來影響頗深的城市,上海和香港在諸多方面都異曲同工。Aube指出上海和香港都是經濟和金融重地,在過往的歲月裏吸引了大量外來投資,隨之而來的,是大量外國企業、高管和員工。「這些人被承諾有遠高於當地平均水平的收入和分紅。」在這種情況下,Aube指出很多來自西方的階層優越者常常會無視當地社會的真實面貌,甚至對於發生在他們的「華麗生活泡泡」以外的事情毫不在意。

「我想可能最糟糕的感受之一是,本地人在自己的家鄉、在自己的城市卻感覺自己更像是次等公民,有『低人一等』的感覺。」而與之相對,在外來的強勢經濟影響之下,外來的居民反而會將其「入侵地」變成他們自己的「遊樂園」,產生巨大的文化優越感。「我希望他們可以睜開眼睛看看,這已經是2025年了,但是殖民統治的變相影響其實還是存在。」Aube認真地說。這種「反思性」也正是她想通過這部作品去傳達的。

小說創作是一場個人化的馬拉松

四十多年前,一位法國女性來到中國大連,與一位東北男性相戀,並在丹東結婚了。「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故事的全部。」Aube笑着說。對於父母戀愛的細節,她亦不甚熟知,但在她看來,這對於小說的創作無疑是一件好事。「所以我可以不全部拿走他們的故事,但他們的背景又可以給我很大啟發,我能在此基礎上創造新的故事和人物。」對於書中的女主角Alva,Aube心情複雜。「因為我希望這個角色有她自己的特質和性格,而不只是和我一樣。」在書中,女主角Alva做的諸多「糟糕而危險的決定」,以及對於美國極為強烈的情懷都是她個人的反面。與此同時,她也賦予了這個角色種種自己記憶中的細節。和很多青春期的孩子一樣,年少的Aube十分喜歡看美劇和綜藝,這些特點也都體現在了Alva身上。

或許,任何一部小說的開啟都需要某種機緣。Aube回憶,《River East, River West》的創作共歷經了六年的時間。最初只是想寫寫和自己童年時期相似的主人公,「我小時候也是被要求去上數學輔導班,因為我的媽媽認為我的數學成績有些下降。」但這一回憶的開關打開,也令更多的思緒湧出了。「我很想寫自己的故事,但25歲顯然不是一個能夠寫回憶錄的年紀。」這時候,「小說」無疑成為了更好的方式。「但寫作小說意味着要創造體量更大、有結構、場景和人物角色,並不只是將記憶加上各種形容詞。」這顯然並不容易。

經歷了三年堅持不懈的寫作後,Aube終於完成《River East, River West》的雛形,然而之後又是漫長的與出版經紀的接洽和溝通。這一過程中,Aube經歷了和許多新手作家一樣的等待時光。進入出版程序之後,她又花費了一年的時間去修改稿件。「從頭到尾,我大概花費了六年時間在出版第一本書這件事上。」

寄語女性作家主動爭取機會

對於Aube來說,寫作無疑是一場不知結果的新奇冒險,畢竟作為一位嶄露頭角的女性作家,能夠同時獲得來自讀者和行業的認可並不容易。「對於同樣的工作,女性往往可能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去證明自己是認真的,去證明自己的分量。」Aube指出,長久以來,在嚴肅文學的寫作領域中,似乎出版商和媒體都還是傾向於認可男性,在文學史上,男性創作者被稱為「大師」的比例也大大高於女性,「就好像所有人都閱讀金庸,但只有女性讀者會閱讀瓊瑤或者某種女性作家的創作。」Aube期待,在文學世界中矗立的性別高牆可以逐漸被打破,但同時她也指出,這需要女性自身以及社會層面的共同進步。

事實上,早在1929年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就曾在《自己的房間》中以辛辣的口吻點評過女性從事寫作的特殊處境。在伍爾夫來看,女性的寫作水平看起來似乎「不如男性」,並非是因缺乏才華,而是缺乏機會。Aube對此表示認同。她指出,女性可以接受良好教育、獲得更好的經濟支持這件事距今尚不到一百年,並且從現實情況來說,「以寫作為生」始終都有巨大的困難和風險性,離不開包括家庭在內的支持系統。Aube建議想要和她一樣從事寫作之路的女性,「要習慣於可能暫時掙不到很多錢」以及「學會和風險、不穩定性共處」。

她還指出,相較於男性,女性作家在職業生涯中更害怕去「爭取機會」和「尋求幫助」,在攸關利益的關頭往往會因「難為情」而不敢提出自己真實的訴求。Aube分析說,這或許是因為在傳統的慣性中,野心勃勃的女性總是被冠以「不通情達理」、「慾望太多」或者「不夠純粹」的標籤。但實際上,「如果你從來都不主動為自己爭取任何事,而只是等待機會降臨,只是因為你太害怕去面對不舒適、不自在的情況,那麼你將很難進步。」

「我會這樣說,其實也是在提醒我自己。」Aube極盡坦承道,「我必須每天都提醒自己不要害怕去請求幫助,因為這正是這個行業運轉的基礎,這在人文藝術領域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