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記者 蔣湖)知名導演關錦鵬已有段時間未與影迷見面。在第29屆香港國際影視展開展之際,他以內地導演鄭陸心源正籌備的新片《A Stranger at My Door》的監製身份,和導演一起出現在了香港會展中心的活動現場。藉這次受訪機會,關錦鵬和記者分享了此次和青年導演的合作契機,以及影迷翹首以待的接下來的拍片計劃。

關錦鵬當然是香港最知名的電影導演之一。他的頭兩部作品《女人心》和《地下情》甫一出現,就贏得了市場關注。1987年關錦鵬剛剛30歲,第3部電影《胭脂扣》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台灣金馬獎的多項大獎,一舉奠定關錦鵬「最擅長拍攝女性的香港導演」聲譽。整個1990年代到21世紀初期,他的作品《阮玲玉》《紅玫瑰白玫瑰》《愈快樂愈墮落》《藍宇》等,看似藝術電影,陽春白雪,卻並不曲高和寡,而是叫好又叫座。此後他逐漸減少了電影拍攝工作,2005年完成《長恨歌》,2010年拍《用心跳》,最後一部《八個女人一台戲》,已是七八年前的事。

「母親這個題材觸動了我」
和青年導演鄭陸心源的合作,緣起於5年前。2020年,第44屆香港國際電影節因受疫情影響未能如期舉行公映,但競賽部分仍繼續評選,評審團要從42部參賽作品選出13個獎項。杭州女導演鄭陸心源以《她房間裏的雲》,一舉摘得新秀電影競賽單元的「火鳥大獎」以及最佳女主演獎。關錦鵬正是當時的評審之一。

「我很驚訝,第一部片子能拍成這樣子,很了不起。人物、敘述故事的方式,方方面面都照顧得很細緻,很多細節很有趣。」關錦鵬回想當時的觀影感受。
這次籌備中的新作《A Stranger at My Door》仍然是鄭陸心源自己編劇,與第一部電影中表現劇烈社會轉型所造成的人性隔膜與疏離相比,這次電影觸及到了一個更敏感的題材:女性的被性侵經歷。
這源於導演自己的觀察和感受。「我30歲了,身邊有些母親輩的中年女性朋友,可能會在一個輕鬆的午餐、或者一起坐公交車時,突然告訴你一個dark story——她們年輕時發生的有關於性的暴力或情感的折磨。為什麼這個故事會在她們心裏爛了那麼多年?另外,我覺得非常沮喪:我也像其他人一樣,忽略了她們感受很多年。因此當我有機會去講述她們的故事時,電影這種藝術形式可以將畫面帶回到那個時刻,帶回到那個房間。如果有一天她們看到這部電影時,能感到有一點點被安慰,我覺得就是一件很好的事。」
對母親那一輩人的重新審視和溫情關照,或許是打動關錦鵬的情感鑰匙之一。關錦鵬是家中長子,14歲父親去世,母親獨自一人將五個孩子養大。「我家不是有錢人,所以她一個女人白天一份工作,晚上一份工作,出門前還要煮飯做菜,把菜都弄好。」年歲越長,關錦鵬越能理解到母親的辛苦和偉大,特別是母親為了孩子犧牲了個人生活,格外堅強隱忍。「那時其實有喜歡我媽媽的同事追求她,結果我媽媽斷然拒絕。她不要,寧願自己辛苦,不要旁人的助力。所以我從鄭陸心源的劇本中看到了另外一種了解媽媽的方式,這個題材觸動了我。」
從2010年開始,關錦鵬給多個新導演做電影監製。其中為人熟知的,有2013年內地演員趙薇的《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2023年本地青年導演祝紫嫣的《但願人長久》等。初出茅廬的導演新人,怎麼能邀請到關錦鵬做自己的電影監製?
「我覺得作品能打動人是最重要的。我監製的作品,不管是內地還是香港的導演找到我,我首先就是希望能看到劇本。」關錦鵬其實此前沒見過鄭陸心源,是她找人問到電話後直接打了過來。「我說可以啊,有劇本的話方便時給我看看。看完劇本兩天內,我就答應了她。」
好電影可以打動全世界
從1970年代末投身電影業迄今的近半個世紀,關錦鵬經歷了香港新浪潮電影的崛起,藝術電影和商業類型片的攻城略地、開花結果,也遭遇了21世紀後香港電影業的衰退和落寞,過去的經驗能否因應新時期的電影產業變化?如何能幫助年輕導演們拍出好作品?關錦鵬有自己的想法和觀察。
「在那個時代,不管是許鞍華、譚家明、嚴浩,都有自己的電影風格,年輕導演確實要找到屬於自己的語言。」不過關錦鵬建議年輕導演在選擇題材時思考要更深一步,「近幾年可能是市場和資金的原因,導演能拿到幾百萬拍片已經很不錯了。這造成題材選擇上很有限制性,變得很個人化。還是要universal,不要太局限於太平靜的空間,不然觀眾看不懂。能打動人的電影都是有共性的,好電影不僅打動本土觀眾,同樣可以打動全世界。」
在香港流水線式電影工業製作環境下,關錦鵬卻是少有的作品中既有讓人認同的商業元素,同時也能保持豐富人文意味的導演。關錦鵬曾和侯孝賢討論日本大導演小津安二郎的作品,侯導演總結了八字格言:「既近且遠,既遠且近。」意指創作者要懂得貼近,把自己的個人經驗放進去;又要保持距離,抽離一些。關錦鵬非常認同。「不要太自我中心,可以退一步看看,用觀眾的角度去判斷,這個我有被感動嗎?不要自己先感動得稀哩嘩啦的。」
對年輕導演因資金受限或無法吸引大明星參演,從而提高市場注意力的疑問,關錦鵬舉了去年兩部香港電影為例:一個是鄭秀文零片酬接演新導演賈勝楓執導的首部長篇作品《落花流水》,一個是吳君如同樣零片酬出演由編劇轉型的導演何妙褀的首部電影《我談的那場戀愛》。「創作者還是要保持初心,先寫出好作品。」

正籌拍下一部電影
最近幾年,關錦鵬都在香港城市大學教授電影。和朝氣蓬勃的大學生在一起,參與年輕導演的創作,應該也激起了他的創作活力。關導自己也笑:「我提醒自己,首先要減肥。」他體重一度接近200磅,通過堅持運動、打拳,體重已恢復正常。坐在香港文匯報記者面前接受訪問時,他面色健康,眼角看不出有皺紋。
對接下來的工作計劃,關錦鵬氣定神閒,看來已成竹在胸。「3月底編劇就會敲定劇本了。是一個發生在台北跟香港、也是兩個男生的情感故事。」會是另外一部《藍宇》嗎?「不完全是,其中一個角色號稱『自己情感有點不一樣』。」主演也已經談定,是一個台灣演員,「從他第一部電影開始,我就很希望有機會跟他合作。」適合的台灣男星範圍不會太大,所以,這位主演人選是不是已呼之欲出了呢?關導演對這位台灣演員真是情有獨鍾。當記者問為何劇情不設計發生在香港和內地時,他說:「等了那麼多年,終於有個合適角色來考慮合作了,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投資方應該也已接近落實,因為對這些重要劇情和主演人選背後的市場考量,「投資方都已知道了,已經考慮過。」
看來,在暌違關錦鵬導演新作多年後,影迷朋友們應該會有眼福了。
【心聲】鼓勵年輕電影人多參加影展
(香港文匯報記者 萬靜波)關錦鵬是世界一些主要電影節的常客,他對如今電影製作環境下電影人的成長,有自己的獨特觀察。他注意到近幾年內地還有台灣年輕一代導演拍的作品,相比前輩電影人,不管是短片還是長片,在題材、創意和呈現形式方面都在發生變化。他特別鼓勵年輕電影人多參加影展。「我經歷過香港電影的新浪潮時代。1980年代初許鞍華、譚家明的頭兩部電影,就是因為跑影展的關係,被外國發行商注意到,願意發行他們的作品,從而吸引到外面的資金。新浪潮就是這麼起來的。」

對未來的電影市場,他樂觀以待,支持香港出台更多電影扶持政策,讓年輕導演可以通過申請電影基金的方式拍到作品。「能拿到幾百萬拍電影已經很不錯了,電影人要盡量爭取到更多資源,不能光靠等待。」他提醒年輕電影人,市場已發生變化,在創作時固然要從初心出發,但在尋求自我表達時,也要考慮市場和外部資源,在題材上做更多選擇,「第一部可以低成本一點,規模小一些,以後還是要尋找更多資源。」
青年導演鄭陸心源:拍電影是一個相遇的過程
跟第一部作品一樣,鄭陸心源邀請關錦鵬監製的新片《A Stranger at My Door》,同樣有濃郁的作者電影風格。2020年初,這位青年導演的長片處女作《她房間裏的雲》拿到第49屆鹿特丹電影節金虎獎——這個影展的最大獎項,只頒給新銳導演的第一或第二部電影。這部電影由鄭陸心源自編自導,講述一個女大學生春節返家,面對離異父母、母親外國男友、同父異母妹妹、妹妹同學的爸爸、外地來探視她的男友的複雜關係,遊蕩其間,探尋自我、尋找自處方式的故事。頒獎詞稱電影「在巧妙框取的城市圖景中,優雅地刻畫了被現代性和資本主義異化的青年一代」。其迥異於內地第五及第六代電影人的審美氣質,尤其是其中冷靜的女性視角,應該是引起關錦鵬導演關注的重要原因。
而參加今年的香港國際影視展,是因為鄭陸心源這部作品入選了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的電影計劃。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HAF)是電影業辦公室項目市場(HKIFF Industry Project Market)其中一個重要項目,今年收到了來自香港、泰國、土耳其、哈薩克斯坦、韓國等45個國家和地區的近400份電影人申請,最終選出40多個電影計劃,除關錦鵬監製的這部外,還包括枝裕和、李心潔等監製的24個發展中項目(IDP),以及由李康生、范冰冰、門脇麥、余香凝、陳澤耀等參演的15個電影入圍製作中項目(WIP),此外還有5個動畫長片,類型涵蓋動作、科幻、奇幻、懸疑、恐怖及災難故事等,豐富多元。項目成立的目的是幫助這些電影項目的監製及導演,能在電影市場上找到製作公司、投資方等進行合作。
新片直指女性隱秘內心往事
女性的青春成長故事已足夠酷烈,第二部電影的主題更直指女性隱秘的內心往事:母性長輩曾遭遇的性的暴力以及折磨。能這樣直面心靈創傷、撕開痛苦記憶的女導演,當然既要有細膩敏感的感受力,又得要有不為所動、直奔目標的直覺行動力。鄭陸心源找人問到關錦鵬導演電話後,不曲裏拐彎、吞吞吐吐,直接打電話說明了來意。
「關導過往作品對我很有啟發。怎麼有人可以用如此溫柔的語言,提出如此犀利的認識?比如《地下情》《越快樂越墮落》,在當時看都已非常大膽,又有很年輕、很新鮮的東西,我現在看都還會被感動。」5年前《她房間裏的雲》在第44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火鳥大獎」評選上獲獎,關錦鵬正好是評委,也是機緣。
「拍電影其實是一個相遇的過程,不只是遇到劇組成員,不只是遇到演員,遇到喜歡的電影人為什麼不衝一下呢?如果有前輩可以在漫長的籌備過程中給一點點回應,我覺得都是很大的支持。」
「堅持下去就好了」
鄭陸心源成長於杭州,父親是中國美術學院教師,在濃郁文藝氛圍中長大。「在家裏可以讀到《唐·吉訶德》,看到某個法國插畫家作品,會有搞考古的阿姨突然帶一個狼膝蓋骨給你作禮物。就會覺得原來一個人鍾愛一項事業,就可以到達一些很陌生的風景,非常迷人。」
她小時候畫畫,也學樂器,雖然都沒堅持下去,影響還是在潛移默化中發生。「最終你會發現,在電影裏你可以把喜歡的東西,做得好的人才,都放在一起,好有意思。人的生命很短暫,但拍戲那個月的生命濃度卻是非常高的。我覺得(拍電影)是一個privilege,當我有機會做時就會非常珍惜。」2017年,鄭陸心源碩士畢業於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下決心要拍自己想拍的電影。
某種程度上,電影行業是競爭最激烈的名利場,對一個有志於創作的新入行女導演來說,挑戰無所不在。這部籌備中的《A Stranger at My Door》目前還處在尋找投資方階段,即使有關錦鵬導演的助力,也不會輕易一蹴而就。
鄭陸心源倒是很冷靜:「對做電影的人來說,這很正常。事情總是很難,但到某一個瞬間就會覺得:『哇!好值得!』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當然會很困難,一旦邁過去,就知道其實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堅持下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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