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涘
公務繁雜,家事瑣碎,事情無休無止,壓得喘不過氣來,緊繃的腦筋被拉扯到了極限,疲憊的身軀已了無生趣。真想逃進深山古剎,遠離俗世紛擾——可惜並不能夠。讀者中像我這種狀況的,肯定不在少數。難得周末沒被老闆揪去加班,躲在家裏看了半日書,把漂浮遊蕩的心略為收斂收斂,放回腔子裏。
在書櫃前徘徊良久,取下積了灰的《王陽明全集》。書中有不少以前貼的標籤、寫的評語,仔細看似曾相識,其實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真是愧對先賢。翻到王陽明去世前一年寫給弟子黃綰(字宗賢)的信,讀完真如打了一劑猛藥。這篇《與黃宗賢》值得再三諷誦,真心推薦大家讀一讀。我不揣淺陋,在此和大家分享一點讀後感。
那時黃綰在朝中擔任中級官員。王陽明給他寫信,開篇就說,在朝廷做官,比隱居山林要難十倍,(「人在仕途,比之退處山林時,其功夫之難十倍」)。俗語說,公門好修行。逃到深山老林,遺落世事,每天只要想如何滿足自己軀殼之需,而身處官場,要應付的人和事繁雜得多,修煉的工夫自然難得多。正因為修行不易,王陽明告誡黃綰,一定要與志同道合的朋友經常互相提醒、砥礪規勸,否則平日的志向就很容易潛移默奪、鬆散頹靡了。王陽明指出的問題,今日不是觸目皆是嗎?在現代社會,信中的「仕途」可以換作任何一個職業。任何工作都是修行的道場,很多人在工作場所的時間比陪伴家人的時間都長。環顧四周,大家都為生活輾轉奔波、辛苦勞碌,年少時的雄心壯志,幾何不被消磨殆盡。在房貸、車貸、傳宗接代的重壓之下,理想早就是高級奢侈品,舉杯相碰,都是夢碎的聲音。「上班如上墳」,已經成了打工仔的普遍症候。很多人就此渾渾噩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把日子虛耗過去了事。
聖賢氣象,畢竟與常人不同。王陽明年輕時就經常思考:「如果聖人處在這種境地會怎麼辦呢?」他是不輕易向困難低頭的,也不會在艱難困苦中消沉,因為他早在11歲時就認定「讀書學聖賢」才是人間第一等事。他對於處於困境中的人,還是極力激勵,指出向上一路。他對黃綰說,你要和朋友以「致良知」的學說來互相提醒、規勸。具體來說就是,在即將逞口舌之快之時,要能立即低調沉默;在即將意氣發揚之時,要能立即收斂得住;在憤怒慾望即將沸騰之時,要能立即全部消化掉。王陽明說,上述這些毛病都是良知被遮蔽所致,所以醫治的方子,就是陽明揭櫫的「致良知」。這裏不打算細說陽明學說,總之他認為「致良知」是救世的良藥。王陽明也深知這不是輕易能做到的,「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
王陽明希望大家都做大勇之人。《中庸》說「知恥近乎勇」,要做到大勇,首先就要知恥。陽明說,世人多以言語不能屈服人、意氣不能傾軋人、憤怒慾望不能肆意釋放為恥辱。其實,這些事情都是自己的良知被遮蔽所導致的,不值得為此感到羞恥;真正應當感到羞恥的是「閉塞自己良知」,這才是病根所在。世人連羞恥的對象都找不準,連病根都找不到,更別說治病了,陽明對此不禁深感悲哀。
悲嘆之餘,王陽明又以做「古之大臣」來勉勵弟子們。他說,古之大臣,不以智謀才略著稱,而以能斷斷然守善、休休焉樂道為上。陽明此語,出自《尚書·秦誓》「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斷斷,形容專一守善的樣子;休休,形容安閒樂道的樣子。他對黃綰等人的智謀才略有足夠信心,他最關心的是弟子能否在渾濁的官場中保持高尚道德、篤行大道。他對弟子的期望很高。他看到世道陵夷,社會病入膏肓,而把起死回生的重任寄託在黃綰等弟子身上。陽明指出,要治天下之病,首先要去除自己身上的病,其中關鍵就在於根除一己之私(「克去己私」),真正「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如此,方能拯救天下,令國家長治久安。
王陽明給黃綰的信,短短五六百字,卻鞭辟入裏地分析了何為君子之恥,勉勵弟子們謹守平日志向、結交志同道合之士力挽世風,諄諄教導弟子們即使身處污穢之地、艱難困苦之境,也不能意志消沉,而要以「致良知」的工夫一心向善,做「古之大臣」。陽明的這些話,是五百年前對當時的官場中人說的。今天的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陽明的這些話卻一點也沒有過時。當我們在暗夜中苦苦摸索、負重前行時,難免會感到疲憊、迷茫、孤獨、無助,感到世界的冰冷和人生的不值得。這時候,旁人的寬慰往往顯得蒼白無力,勸善的言語更是顯得迂腐可笑。但我們知道,如果心靈被黑暗吞噬,人生將萬劫不復。因此,人生有時需要做絕望的反抗,無論如何,心中必須保留一線光明。即使陰霾蔽日、黑暗籠罩,心中的那點良知也不能泯滅,那不絕如線的良知,就是光明之所在,必須緊緊縛住不放,拂去塵埃、精心呵護,使之不墜於地。這不是容易的事,用王陽明的話來說,「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我們的老祖宗參遍天下萬事,在《易經》中拈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和「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兩句震古爍今的話,正可拿來助陽明一臂之力,為世人頂天立地提供最有力的支柱。與大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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