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文匯報記者 胡茜)每個人或許都多少對香港的文化帶有濾鏡,每當提及時總會被各種連帶的思緒與情感攪動得情意綿綿。在許多的文化裏,香港街頭巷尾的文字是一絕,各式各樣的招牌閃爍着爭奇鬥艷,百花齊放。它們就這樣懸掛在街邊,在寬闊的馬路上,在喧囂人群的頭頂,似在對人吆喝,又似是給街道的註釋。說來奇怪,五顏六色、毫無秩序的招牌湊在一起,不覺得審美疲勞,不感覺雜亂無章,反倒有些吸引,忍不住細細觀摩每塊招牌的設計,每一個地方都有可取之處,甚覺巧妙。但文化的傳承談何容易,香港文字在迅猛發展的科技世界中浮浮沉沉,未來的路將何去何從?

小巴水牌、霓虹燈牌、手寫招牌……當人文漸漸變成旅行中一項不可或缺的關注,這些極具本地特色的文字彷彿有種魔力,總能吸引遊客駐足打卡。香港文匯報記者訪問了因字一生緣結「紅Van」的麥錦生,以及致力傳承霓虹燈手藝的胡智楷,聽他們講述香港文字如何從舊日的繁華中優雅轉身,逐漸變成可供觀賞的藝術,一種能夠保留的玩味。

從手寫水牌職人到小巴文化傳承者
紅色小巴是順應了香港經濟生活發展的時代性產物。它的出現、蓬勃發展及逐漸沒落,是一種不可控的,隨着社會狀態而變的結構性變動。它順應而生,順勢而去。小巴車那獨特的「水牌」,白底紅字,不變的地名以及逐步更改順應市價的車資,都成為了唯香港人所有的獨特記憶。現時在佐敦經營着巧佳小巴用品的麥錦生,人稱麥師傅,見證了紅Van的高樓蓋起,盛宴賓客。麥師傅與它共生,又再隨之漸漸轉型,成為了文化的傳承者。

鮮艷的紅色描下一個個目的地,極其醒目,遠遠便能看清,藍色是途經站,紅色是目的地。「佐敦道」絕對是麥錦生筆下最常出現的三個字,「與它最大的淵源就是最初寫招牌開舖,正好便開在了小巴的聚集處,」麥錦生回憶道,「寫『水牌』在當初是一門很好做的生意。」想起舊日香港,麥錦生口中的好些地名都讓人感到陌生得很,當初的碼頭多,小巴路線也隨之像蜘蛛網一樣盤結而生,「水牌」的需求便水漲船高,一路營收。
然而,香港社會在邁入高速發展的時代後,港鐵、巴士與各種交通工具也迅速推陳出新,紅色小巴卻沒有太多進步,「除了座位增加,有了冷氣之外,紅Van沒有什麼更新,又因為私營的關係,員工質素參差不齊,也是這一行不爭氣的地方。」麥錦生感嘆道。
冀成立小巴文化紀念館
「2000年開始,招牌慢慢不用寫了,因為有電腦字體,但是小巴牌還是需要寫的,因為需要快、要靈活,一直到了接近2006年,小巴走下坡,小巴牌沒人買了,這個生意就慢慢失去了。但是好在有媒體的幫忙,很多朋友就知道『原來還有人在寫』。」麥錦生入行的時候只有20歲出頭,是最年輕的寫字師傅,「那時候只剩下我一個,便慢慢有些喜歡小巴的朋友來購買。」但是原本的小巴牌尺寸很大,香港寸土寸金,買回家擺放,顯得佔地方得很,「他們就開始建議我,不如將尺寸改進一下,做一些紀念品。」一直到現在,除了小巴牌,還有鑰匙扣、貼紙、海報等等,「地方名是沒法創作的,18區做完就沒了,年輕人就建議我寫『得意』的內容。」麥錦生回憶,「我們這樣的師傅是閉門造車的,很少和人接觸,很幸運有年輕人給出這樣的建議。」一傳十、十傳百,麥師傅的這面牆越來越大,種類越來越多。

一切都不是計劃中,「大概十多年前,我家人已經建議我退休,但是我的愛好就是寫字,」麥錦生說道,「越到現在,越有一種使命感,因為紅Van最終會消失,但都應該傳承下去,因為這是一個歷史。」而這一個行業,目前只剩下他自己一個,這種責任感便越來越強烈。
從前的彌敦道是五光十色的,上面掛着琳瑯滿目的招牌,安全系數如何呢?「危險是存在的,但是看一看過往的紀錄,有出事的招牌,都不是專門的招牌師傅做的。」麥錦生坦言這當然讓人遺憾,「但是政府會有自己的考量,我只能從這個行業的從業者的角度去感到遺憾。」他們向政府申請,要求為紅Van成立文化館,為其留下歷史,「但是這是私人生意,最後只能由我們自己來做。」因此,麥錦生的店舖,既出售招牌,也打算成立小巴的紀念館,供香港人集體回憶,同時讓遊客感受過往香港繁華盛世的氣氛。
霓虹燈的文字是不會消失的
2023年,一部以霓虹燈招牌為主題的電影在香港院線上映,由張艾嘉與任達華主演,講述一個為亡夫完成遺願,重建已被拆卸的經典霓虹燈招牌的故事。一齣好戲雖然簡單,霓虹燈光管的製作卻是困難重重。在電影製作的過程中,便邀請到了為霓虹燈耕耘半生的胡智楷作為技術指導,從零開始,由烤火、曲管直到點亮一盞霓虹。
霓虹燈當然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香港電影中。作為香港電影的常青配角,霓虹燈便是這座城市的背景板,有了那花花綠綠的襯托,即便不是熟悉這裏街道的人,也能一眼便認出,尖沙咀、油麻地、灣仔……悉數數出。《燈火闌珊》與霓虹燈本身,其實擁有同樣的特質,談的都是失去與留戀。

胡智楷入行早,但毫無意外,因父親本就是招牌安裝師傅,他也就由暑期工開始,再順勢進了這一行,「入哪一行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麼計劃,都只是賺一口飯吃。」胡智楷說,「當初的年代,家裏有七個兄弟姐妹,父母實在沒辦法有精細的打算,各自能讀書便讀,不能便找份手藝學。」話雖如此,好歹也圍繞着霓虹燈轉了40多年,箇中感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當然也是香港經濟的高空飛翔期,是胡智楷的工作量最大的時期,「趕工最高峰的時候,我們三個師兄弟大概一兩個星期都沒辦法回家睡覺。」胡智楷說。但黃金時代一過,在過去十年間,由於政府對外牆招牌違例的檢測與清拆,香港街道漸漸變得冷清,正應了歌詞中那句「霓虹熄了,世界漸冷清」。
霓虹招牌搬進展館化身藝術品
M+自2013年起收藏部分遭清拆的霓虹招牌,也收藏了大量霓虹招牌的檔案,包括設計繪圖和照片文獻。M+之所以收藏霓虹招牌和相關檔案,旨在肯定霓虹招牌在香港視覺文化中的重要角色。當其他材料出現之後,霓虹燈招牌已經沒有競爭力,「以前的角度比較會提到霓虹燈這個行業已經式微,但我並不這樣認為。」胡智楷說,「但屬於霓虹燈的文字是不會消失的。」對於這一點,他非常堅信,「在我會做平面字體之後,我就知道霓虹燈還有很多可能性,例如作為裝飾品放在家裏、餐廳,這個市場也很大。」但是霓虹燈裝置用的工夫多,「要想、要設計,再加上平面的霓虹燈好做,立體的卻非常困難。」

很多人開始重視香港逐漸失傳的手藝,霓虹燈便從平平無奇的街頭物件變身成為藝術品,「在LED出現之前,大部分『像樣』的招牌都是霓虹燈製作的,所以那時候就有大量招牌出現。在我們的年代,提到這個行業,不會有人特別關注,但自從有人開始關注以後,便發現,原來當中牽涉到很多技術與手工,單是曲光管就已經是困難的學問。LED相對來說,是比較簡單的。」胡智楷說。

「霓虹燈招牌沒有所謂的風格,不會出現一見到這個招牌,便知道是某個師傅的手筆這樣的事。但每個師傅都有屬於自己的純熟技術,成品的品質也會不一樣。」胡智楷雖是遺留下來霓虹燈文字的代表,但他認為,自己並不代表一種風格,而是霓虹燈手藝本身,在未來,他打算將自己的作品集結成系列,對外展出,讓大家記住這片「燈火闌珊」。
【特稿】「走火入魔」的一代「文字師」
香港招牌製作師傅歐陽昌被尊稱為「文字師」,他以北魏體作變體的真體字書法而著名,同時亦發明仿石紋物料發光彩。若要追溯的話,已經是40多年前,那時候的歐陽昌年輕,來到香港便以字謀生,店舖於北角駐紮長年。早年歐陽昌的字畫店以招牌為主,全盛時期有工廠,員工亦有30來位,可見全然是一種商業運作。據網上資料看來,直至2020年時全港仍有過千招牌出自他手筆,可見規模之大。近些年店舖沒有了,說來可惜,但其實也不過是一種社會發展的自然流失罷了。爾後歐陽昌遷往元朗,中間有有心人要他出山到上水一間店舖寫字、寫揮春,但中間幾經波折,亦因不堪經營又再作罷。

記者在了解其生平後試圖聯繫他,通話中他稱自己有社交網絡賬號發布作品,是「中國大網紅」,擁上百萬粉絲,「勁過劉德華」。但據記者搜尋後發現事實與其講述並不符合,反倒在某網絡平台上他發布的視頻作品似有些「走火入魔」的狀態。有來港旅遊的愛字者專門去尋他,交談中似乎也覺得這位「大俠」言語並不如常,彷彿沉浸在自己的字畫世界中。亦有網友提到他說:「落戶在上水的時候我找了他四次遇不到,店員說他是閒雲野鶴,能遇上一切都是講緣分。」
時勢造就人,世代更迭亦決定着行業跌宕,與文字交手了一輩子,相信歐陽昌對自己信仰的真體字書法至今堅持,亦惟有堅持。但隨着手寫字再不是主流,真正賞識的人又有幾個?在藝術中「走火入魔」恐怕是一種必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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