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蓉的丙烯布面油畫《所願1》2021。

周大新

幻想,詞典上的釋義是:以社會或個人的理想和願望為依據,對還沒有實現的事物有所想像。它是人的想像力的一種呈現形式,是人的一項能力。

對於幻想,更多的時候人們給它的解釋是:虛而不實的思想,沒有道理的想像,無根據的看法,不能實現的信念。也因此,在生活中,長輩會要求我們認清現實、不沉於幻想;家人會希望我們腳踏實地丟掉幻想;朋友會勸我們對世界別存幻想。久而久之,「幻想」這個詞語,就帶了一點貶義。如果一個人愛幻想,在人群中便不怎麼受歡迎。假若一個人經常談一點他幻想的事情,周圍的人就會認為他精神上出了問題,有得了精神病的嫌疑。所以,在今天的成人世界裏,說誰愛幻想,那就等於在社交上判了這個人的死刑,沒有誰會願意再接觸他。

在這種社會氛圍下,很多人很早就想掐滅自己的各種幻想,到了中年便完全窒息了自己的幻想能力,讓自己變成一個看上去非常成熟的、對現實有清醒認識和把握的人。

這樣好嗎?

看上去很好,人們都學會了務實。但我以為,人的幻想能力還是保留下來好,不要就這樣廢棄!

幻想,曾在我們每個人的精神發育過程中都產生過作用。大家回想一下,在我們的少年時代,是不是都有過很多幻想?有人幻想着能像鳥一樣飛翔,有人幻想着能像馬一樣奔跑;有人幻想着天上會落白麵,有人幻想着井水能變成香油;我在少年時代,經常幻想着紅薯可秒變成餃子,鯉魚能飛進鍋裏讓我吃上噴香的煎魚,院子裏的木柴能變成油條。這些幻想給我們內心帶來了多少快感,給我們的少年生活增加了多少樂趣。在我們的青年時代,我們幻想着會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從天上飛到自己的眼前,成為自己的新娘;幻想着會有一位英俊的小伙,騎馬奔到自己的身邊,答應成為自己的新郎;幻想着自己能在一夜之間成為眾人矚目的英雄;幻想着能在一天之間攻破一項科學難題。這些幻想曾在瞬間帶給了我們興奮和安慰,從而使我們正在發育的精神世界變得五彩斑斕。

幻想,也是實現個人願望和理想的催化劑。很多人的某一個幻想,最後延續下去,就可能成為他的個人願望和理想,這些願望和理想慢慢會變成他前行的動力,他會為此而奮鬥,直到那些願望和理想能部分或全部實現。我認識一位橋樑專家,他告訴我,他少年時看到村裏人在夏季漲大水後,村邊河上的小橋被淹沒,大家不得不冒險脫衣游泳過河,就幻想着天宮裏的玉皇大帝能派神仙給自己運來一堆大石塊,好讓他能在村邊的河上架一座大橋。正是這個最初的幻想,讓他對建橋發生了興趣。他後來讀中學時就愛讀有關橋樑建築的書,高考報志願時,便報了橋樑建造專業,最終,他成了一位頗有名氣的橋樑專家。

幻想,還是很多科學發明和發現最初的起點。幻想,能調動人的創造性思維,會成為科學發現和創造的原動力。愛迪生幻想着人們在夜晚也能坐在明亮的燈光下,於是他一直琢磨着去哪裏發現強光,這讓他最終發明了電燈。人類幻想着有一天能飛到月亮上去看景致,於是有了登月火箭和月球車的發明,有了阿波羅11號宇宙飛船的登月成功。人們幻想着自己會分身,一個人變成兩個或多個人,於是有了克隆人和機器人的出現。人們幻想着能去海底旅行,於是有了深海探測器和潛艇的發明。

幻想,更是文學家形象思維的助燃物。沒有幻想,法國著名作家凡爾納怎能寫出《海底兩萬里》?沒有幻想,《紅樓夢》裏怎麼可能出現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那塊通靈性的石頭?沒有幻想,《西遊記》裏的孫悟空怎麼能抓下頸後三根救命毫毛一吹,四周就出現了他的替身?沒有幻想,《變形記》裏的格里高爾·薩姆沙就不會變成一隻巨大的甲蟲。幻想,是讓文學作品充滿靈性的神藥。如今,更有一批作家把幻想與科學相結合,專事科幻文學的創作,寫出了很多具有警世意義的科幻文學作品。正是由於幻想對於文學創作的重要性,作家們才應該特別注意保護自己的幻想能力。在一定意義上甚至可以說,一個作家幻想能力的強弱,決定着他作品靈動品性的高低。

幻想,還是人進入人生最後一段途程時最好的陪伴者。我曾為幾位老人送行過,發現他們在接近人生終點,天就要永遠變黑時,會陷入幻想狀態。此時,他們通常不會再關注當下的現實世界,會幻想着再見到年輕時的熟人和朋友,會莫名其妙地和幻想中見到的人說話,或者會幻想即將去往的那個未知世界的樣子,和我們看護者完全看不見的一些人物交談。我的母親在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年,經常在現實世界和幻想世界裏來回穿梭,這幾分鐘還在與我們這些兒女說着家長裏短,下幾分鐘就與她幻想中見到的人物說些我們誰都聽不明白的話。我們站在她的病床前,默然看她招手請那些幻想中的人物落座,與他們說着含混的問候話,講一些我們根本聽不明白的事情,心裏既有些害怕和慌亂,又有些安恬和放心——因為在她沉入幻想之後,她臉上的病痛感就會消失,神情就會顯得輕鬆。我當時在心裏猜,說不定她就是在利用幻想來抵禦病痛給她造成的痛苦,幻想此時成為了她與病苦搏鬥的唯一武器。

幻想既然是造物主賜予我們人類的一種能力,一定有它存在的價值。我上邊說了一些幻想存在的意義和用處,只是我自己的感受,也許隨着科學的進一步發展,我們還會發現幻想存在的新用處。

我在最後想說的一句話是:朋友們,請盡量保護好自己的幻想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