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本來是沒有標點的，要讀通一篇古文，首要工夫是梳理句讀，懂得根據文意在適當的地方斷句。故《三字經》曰：「凡訓蒙，須講究，詳訓詁，明句讀。」《禮記·學記》曰：「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鄭玄註云：「離經，斷句絕也。」可知古代學子求學之首要知識，就是學習「離經辨志」，即要懂得通讀文理，準確斷句，辨明意義。

有時候，簡單一個句讀差異，就會直接影響讀者如何把握文意，不可不慎。例如《論語·述而》有「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句，傳統多標點為：「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若是，則此話當孔子五十歲後學《易》之感言。

標點不明 一字異文

然而，《經典釋文》此條下曰：「《魯》讀『易』為『亦』，今從《古》。」謂《古論語》之「易」，在《魯論語》中讀作「亦」。「易」、「亦」二字同音通假，本無可議，惟部分論者誤會《易》乃迷信之書，認為孔子既云「不語怪、力、亂、神」（〈述而〉），「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雍也〉）、「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先進〉），則孔子不當迷《易》。於是，有學者將本句斷為「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如此，孔子但言五十歲而學習，亦無特別問題，此話不過類同「活到老，學到老」之訓勉，與《周易》無涉。

部分人又認為，此句當斷讀為：「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大意謂孔子冀望有多些時間學習，或五年，或十年，相信可令人生無大過錯。由此可見，標點不明，一字異文，足以推翻中國學術史上之重案，影響深遠。

孔子到底有無學《易》？《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又1973年底，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一批帛書《易傳》，其中有《要》篇載曰：「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囊。」所記正與《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說一致。《要》篇又載孔子曰：「《尚書》多仒（闕）矣，《周易》未失也，且有古之遺言焉。予非安亓用也，而樂亓辭也，《周易》尤於此乎！」是孔子晚而喜《易》，信而有徵。

而且，《論語·子路》載孔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此章引古訓謂人無恒心則連巫醫也當不好，孔子認為甚善，並引「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語佐證。案「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出自《周易》之〈恒〉卦九三爻辭，孔子若未曾習《易》，豈能引以為論？又帛書《要》篇載孔子曰：「後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亓德而已，吾與史巫同塗而殊歸者也。」同樣述及孔子對《易》、「巫」的感受，可與上引《論語·子路》章句合觀。

總之，孔子晚而喜《易》，當無可疑。但是，孔子是否「五十」才開始學《易》？諸家對此頗有爭議，有人認為此乃五十歲前的虛指，有人認為就是實指五十歲，也有人認為當晚年追悔之言，聚訟紛紜，篇幅所限，此不贅論。

相對而言，筆者傾向認同俞樾《續論語駢枝》、龔元玠《十三經客難》的斷句：「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案：「加」通「假」，指授予；「學」非一般初學，指深入研讀，且兼有「教」義；「大過」不止就自身言，更是針對時弊，有匡正天下、撥亂反正之志，義猶《史記·太史公自序》云：「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此謂孔子發願上天能多給予時間，或五年，或十年，藉以進一步體悟及弘揚《易》理，深盼天下再無大過！此亦筆者畢生之志也。

謝向榮教授（香港能仁專上學院文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