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發

「志,我想吃桃子。」那夜,父親平生第一次向我要桃子吃。

我急忙下樓,快速跑到社區附近的超市,挑選圓潤飽滿的桃子滿滿一袋子,然後火速回家。一刻也不想耽擱,盼不得父親立刻嘗到新鮮的桃子。除了桃子,他什麼也嚥不下。

那日下午,父親在醫院查出絕症。「化療能治好嗎?」我問醫生,盼望能出現奇跡。「以80歲老人的體力,化療不一定扛得住。病情有可能延緩,也有可能加快。」我悄悄拿着檢查報告,跑上跑下諮詢多位醫生,答覆如出一轍。「建議回家休養吧,他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順其自然。」個別醫生坦言。父親堅持要親眼看確診紀錄,唯有這樣,他才能坦然告訴正在老家焦急等待結果的母親。看過之後,父親既忐忑又冷靜,數次掏出老年機,舉起又放下,始終未打出一通電話。關鍵時刻,他於心不忍,讓母親少一天知道病情就多一份期待。從青春芳華到白髮蒼蒼,他倆相濡以沫60載,彼此知根知底。

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勤勤懇懇,操勞一生。我深知老黨員的他性格沉穩,任何風浪襲來,他皆能從容應對。我把醫生們的話如實稟報。他思索片刻,決定在我家暫住一晚,次日趕回老家。無論我說什麼,他主意已定,不想拖累孩子們。

清明節來臨,滿滿兩桌親人在大哥家吃掃墓酒。當着孩子們在場,父親說出了心願:「我這輩子先苦後甜,當上太爺,知足了。我走後,唯一放心不下你們的老媽,你們一定要把她照顧好!對她好,就是對我好。她辛苦了一世,讓她多享幾年清福吧!」母親聽聞,淚水嘩啦啦地落下來。父親瘦骨嶙峋,淡定自若,精神勁與往常無異,但我們知道,他的時日不多。「爸,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媽媽照顧好!」兄弟們同時表態。我的眼眶瞬間濕潤。

「志,我想吃桃子,你來掃墓的時候帶來吧。」今年3月,父親又對我說道。他駕着雲朵來,駕着雲朵去,匆匆一瞬間,便遠逝在茫茫天際。此時,父親已去世一年有餘,我在夢裏又見到了他。此前,我曾夢見過他一次,當時亦是來去匆匆,他一進家門就塞給我一封信,猛地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信未拆,夢已醒,至今我仍猜不透信裏的具體內容是什麼,一個莫大的懸念常掛心頭。

清明節又臨,我一如既往返鄉掃墓,把新夢舊夢一五一十地告訴母親。「為什麼你爸爸不託夢給我?我也思念他啊,不曉得他在那邊過得怎麼樣了?」母親哀嘆着。無奈那幾天大雨傾盆,只能延期掃墓。五一當日,我與妻子驅車回一趟老家。到家方知,前一天兄嫂們剛為父親掃過墓。「有帶桃子嗎?」我急切地問母親。「沒有啊,只帶去酒、豬肉、米粄和橘子。」「爸爸想吃的是桃子,怎麼能用橘子代替呢?還好,我特地帶了桃子回來。」母親愈老愈健忘,準備供品時,把桃子記成了橘子。

正午時分,艷陽高照,我迫不及待要到父親的墓地走一走。只有送去桃子,了卻夢裏父親的小小心願,我才能心安。母親理解我的善意,吩咐我要帶上香燭方顯誠心。我手提桃子、兩根紅燭、三根細香,獨自走向墓地。墓地位於村西邊蕉頭坑的小山坡上,它是個簡易的骨灰墓。

登高望遠,視野開闊,周邊樹木鬱鬱葱葱。小時候,我上山挑柴常在這裏歇腳乘涼和摘野果子,未料多年以後,父親竟然埋葬於此。按照家鄉習俗,逝者入葬3年後方可修建更像樣的新墓。我精心挑選十個桃子,擺放得整整齊齊,希望父親在另一個世界能生活得十全十美。父親的音容笑貌又在眼前跳躍,彷彿張開雙臂即可把他摟入懷中。只要我還有思想,父親就還活在我的心裏頭。點燭、燒香、鞠躬,我對着墳墓說出一串串積壓已久的心裏話。身為大家庭中的滿子,我是父母最疼愛的人。

轉身回村之際,突然發現母親站在坡下10米處,正張着嘴巴喘粗氣,默默望着我。她頭戴舊草帽,手上還拎着一頂新草帽,怕我曬痛呢。父母再老,對孩子的愛卻從不健忘。其實,我沒那麼嬌氣,長期在外謀生,曬曬家鄉的陽光更溫暖。我趕緊攙扶她緩緩走上墓地。「道明啊,好端端的人,你怎麼說走就走呢?我每日盼着你準時回家哩,在家門口等啊等,都不見你歸來。滿子說,你駕着雲朵來,駕着雲朵去,應該成仙了吧?你做過20幾年文書,喜歡抄抄寫寫,你走時,我在你口袋插了一支新鋼筆,你在那裏也當個小村官了吧?滿子把桃子送來了,你就好好享用。什麼時候也託個夢給我,咱倆說說話,不要讓我太孤單呀!」母親情不自禁對父親傾訴相思,神情悲傷,語態哽咽,片刻工夫,淚水又嘩啦啦地傾洩。

返程中,得知母親不時私自跑到墓地看望父親。「你老眼昏花,腿腳不便,萬一摔個跤,滾下山坡,怎麼辦?爸爸盼着你好,知道了肯定不高興。爸爸是老壽星,天堂自有他的福氣,不要為他愁壞了身子,適得其反。」我仔細分析利弊,母親聽着在理,答應不再前往。父親的身影依然清清晰晰。人生一路走來,潛意識裏誤以為父親是鐵打之軀,永遠年輕和堅強,總覺得他給我的一切皆理所當然。我極少主動為他分憂,更不在意他平時的喜好。哪怕他愛吃桃子的小心願,我也不曾知曉。一旦父親離去,我才頓悟虧欠他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