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開炎
客家方言中,把水引入農田裏,有的地方的客家人稱之為「放水」,有的則稱「捉水」,稱之為「捉水」,大概緣於田多水少,水稀缺珍貴,村民之間需要進行艱苦卓絕、曠日持久地鬥捉罷。
曙色一萌動,頭戴斗笠的母親就匆匆趕考——赴山田捉水,有時還拎着外婆編的竹籃,裝上飯菜、手電筒和一個深綠色的軍用水壺,準備持久戰,熬個半晌,甚至第二天天色透亮。母親不識文墨,更不懂什麼統籌理論,但是,她卻懂得充分利用間隙,揮起鋤頭剷除田埂的雜草、採摘苦菜和魚腥草,抑或在水渠裏捧幾尾七彩的鬥魚給她的6個孩子們。為了擺脫人蟻同食的窘境,沒有專用的飯缽,母親就將飯菜滿滿當當地塞在小碗上,反扣在大碗裏,到了山田,再漂放在平緩的水面上,孰料,擬黑多刺蟻敏銳、狡猾,常常坐着小船——漂浮的蘆葦、樹枝輕而易舉地攻城掠地,直待飢腸轆轆的母親覺察,它們方才落荒而逃,當然,這對習慣了逆來順受的母親毫無影響,她照舊大口大口地吞下螞蟻蠶食過的飯菜。
母親與人分水的方式非常獨特,面對斤斤計較之人,她二話不說,就摘下一片草葉放置於分流的岔道口,葉子流向哪邊的就意味着哪邊的水量大些,母親就掏些泥填在水流大的出水口,直至草葉在分叉口逡巡不前。「出來,不要做鬼事!」一個暮色四合的深夜,有人竟然藏匿於墓地,朝路過的母親身上撒泥土,以嚇退形單影隻的母親,但是母親毫不畏懼,反倒大喝一聲,嚇得對方乖乖束手就擒,為了孩子,羸弱的母親可以戰勝任何挑戰:風餐露宿、鬥智鬥勇、鬼哭狼嚎……
「養子不讀書,不如養頭大肥豬。」母親自小被外公送給別人,而養父、養母又早早過世,年幼的母親只得寄養在養父家的嬸嬸那,日子的貧苦可想而知,但是目不識丁的母親卻抱定了「讀書可以改變命運」的樸素信念,攬下了家裏大部分活兒,比如捉水耕田等,以讓子女騰出時間來念書。母親不苟言談,把對子女的愛戀深深地種在水田裏,不知疲倦地捉水、插秧、施肥……有如自家枯瘦的老水牛,成天在貧瘠的大地上踽踽獨行。捉水之時,母親就默默地守候在山田一旁,一如守護自己的孩子,如今,守護山田一輩子的他們安息於斯,成了永遠的稻田守望者,母親、叔叔、奶奶、婆婆……
為了早點交差,偶爾被派來捉水的我也曾動了歪腦子,哐當哐當地提着與腰齊平的木桶上山,瞅見哪家農田水滿,就側着桶裝哪家的水,再吭哧吭哧地倒到自家的田裏,幾次三番,劫富濟貧,不消多久便大功告成,當我自鳴得意地向母親邀功時,卻被母親臭罵了一頓,母親一向秉持的是公平正義、誠實守信的原則,既不佔別人多一分的水,也絕不讓自己少一分的水,宛如自家的那頭強牛,只管默默地耕好自己份內的田。捉水之時可謂盡顯人間百態,分水時,雞腸小肚之人會眼勾勾地盯着出水口,不住地討價還價,最後,得了便宜還賣乖,「(分給我的)多嗎?不多啊!」「都是吃同一缽飯的,斤斤計較幹嘛?」母親會直筒筒地懟他。樂天派一路哼着小調而來,不乏酒醉公晃着酒氣而來的,粗粗地和他人分水後倒頭就睡在田間地頭,落個清醒過來後水田仍然嗷嗷待哺,抑或使用障眼法,即經過有排水口的田埂處,邊和你神情自若地聊天,邊偷偷地單腳板踩在出水口的泥土上,壓低出水口,以增強出水口的排水量;或者趁你沒有提防,在排水口周邊偷偷地用棍子鑽幾個孔,多管(條水)齊下;更絕的是,得知你家水田施了牛糞等有機肥後,當夜就摸黑爬到這壟水田,將肥水外流到自家水田,再偷偷地引普通的淡水到你家水田,暗度陳倉。可是母親卻絕不當這般小人,反倒會精當地蹦出一兩句客家諺語,諸如「食得平,死得行(喻指分配公平,死而無憾) 」、「欺老莫欺小(喻指不能欺負小孩)」、「六十六,學唔足(喻指活到老,學到老)」之類的。
「這把年紀你能自保,我們就阿彌陀佛啦!」「世上哪有番客去救火的,(你這一去)叫我們的臉往哪裏擱?」一次捉水時,有人抽乘風香煙引火燒山,剛從緬甸仰光歸來的七旬叔公聞訊,立馬拎起鐵桶,晃蕩晃蕩地徑直往山上趕,遭到在山上捉水的母親的極力反對。上世紀八十年代,大批華僑(主要是南洋/東南亞)衣錦還鄉,分發給親朋好友豐厚的財物,當年華僑就是尊貴的代名詞。每每看着田裏的水盛得滿滿的,母親方才盛着滿滿的幸福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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