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文芳
童年的暑假,大多在碧洲鄉下度過。碧洲是外婆家的下放地,那裏風景優美,物產豐富,也是孩子們的天堂。碧洲山裏有一種特殊的野果子豆腐,這種野果子叫苦櫧,又名櫧栗,苦櫧樹是農村人最愛的樹。解放前,逢上旱澇或者其他災荒年,村民靠着櫧樹果實挨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
外婆家屋舍後的大山上,有幾棵高大的苦櫧樹,這種樹是一種長壽的長綠樹,常年枝葉繁茂,我們村裏的小夥伴特別愛在樹下玩耍。捉迷藏累了就在大樹下睡覺,下雨了就在大傘一樣的樹幹下躲雨。清明過後,苦櫧開出黃色的花朵,花絲垂落異常美麗。花香四溢,老遠就能聞到淡淡的花香。
10月苦櫧果子成熟,上有細毛的褐色堅果就會自然脫落。我和小夥伴們就會在樹下撿拾,有些大孩子還會用長竹篙扑打苦櫧,一竹篙下去,褐色堅果如雨點般落下,小朋友們都會爭搶着撿拾果子。最後,大家都滿載而歸。喜悅中充滿期待,苦櫧豆腐的清香似乎頓時就在舌尖上瀰漫。
想要吃到美味的苦櫧豆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撿回來的樹果子放到簸箕裏曝曬待其開裂,之後去殼去渣。因為苦櫧果有着天然的苦澀味道,採集回來後是不能直接食用的,一般要在大缸裏泡上一天。
那時候是用石磨磨漿,村裏有石磨的地方最是熱鬧。外婆家的後院就有一個大石磨。二姨娘是家裏的強勞動力,高大結實,做事麻利。晨光熹微,山風徐來,二姨娘站在石磨旁,用小湯勺把曬乾去皮浸泡了一天的苦櫧果一勺一勺放上石磨。當上下兩塊石磨合攏起來轉動幾圈後,從磨頂小洞裏放入的苦櫧果便會變成汁液緩緩流入石磨下方的凹槽裏,此刻,你似能聽到天宮的轟鳴聲,能感受到陰陽的交替,像山間的霧、雨中的花與林中的菌類一樣,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苦櫧豆腐性味甘微寒。能補脾益胃,清熱潤燥,利小便,解熱毒。也可將豆腐作補身體的菜食,如砂鍋豆腐、魚香豆腐、番茄燒豆腐、麻辣豆腐等。
每次外婆從山上撿拾回家的苦櫧果子,都是二姨娘親手製作苦櫧豆腐這道美食。曬乾,磨汁,做成豆腐,炒熟上桌,道道工序繁瑣,二姨娘是不厭其煩。這道菜美味鮮香,軟糯嫩爽,這是我們最愛吃的一道菜,也是二姨娘的招牌菜。當時二姨娘的能幹和脾氣好在村裏很出名,外婆走到哪裏,別人都會誇獎說:「誰家能娶到你這個女兒,真是上輩子結德了。」外婆聽後,總是滿意地微微一笑。外婆內心是捨不得二姨娘那麼早出嫁的。外公過世早,外婆一個人拉扯一大群孩子已經非常不容易了。母親是老大但早已經出嫁,幾個舅舅也出外謀生,三舅舅和小姨娘還小,做事也不鼎力。最強的勞動力就二姨娘,當時生產隊幾公分,二姨娘有時一個頂兩個,所以外婆就只盼着二姨娘能多幫她幾年。
二姨娘年歲愈來愈大,這個家也實在不能再留她了。於是外婆就尋思着給她找一門親事。二姨娘長得不錯又能幹,村裏幾個後生都看上了她,可是外婆死活不同意:外婆一家原本是下放鄉下的,指不定以後能回縣城,到時也是不忍心只把二姨娘留鄉下吧。正好湊巧,縣城郊區一個外公的老朋友家的兒子要娶親,於是就順理成章把二姨娘許配給了他兒子。二姨娘出嫁前的一天,她早早起床,一個人來到後山,用竹篙奮力去扑打苦櫧樹上的果子,瞬間就撿拾回了一籃子,二姨娘知道外婆和家人都喜歡吃她做的苦櫧豆腐,臨行前就再做一次吧。二姨娘一個人默默地磨着苦櫧果,一邊悄悄地流着眼淚。轉眼下放農村已經13年,二姨娘早就愛上了這塊美麗的土地,她割捨不下這一切。那天,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當苦櫧豆腐端上桌,灰白的一小塊一小塊的苦櫧豆腐裝在白色大盤裏,紅色的剁碎的辣椒和切碎的小葱花點綴着苦櫧豆腐,大家靜默不語,誰也不捨得動筷子。苦櫧豆腐儼然成了一道離別菜,前方道路漫漫何時是歸期。
苦櫧豆腐,割捨不下的是親情。
上中學後,全家住進了一中校園,宿舍對面有一個大植物園,裏面也有幾棵高大的苦櫧樹。生活條件愈來愈好,心裏對苦櫧仍有一份記憶,但對苦櫧豆腐卻沒有那麼熱衷了。之後的歲月裏我就很少吃到苦櫧豆腐了。今年春節,去鄉下一個朋友家做客,意外又吃到了苦櫧豆腐,一份欣喜油然而生,童年的記憶像大河一樣在腦海裏奔湧而出。我憶起了外婆,她用小小的身板,支撐着一大家,她從40多歲守寡,養大一大群孩子,這個近90歲才過世的外婆,漫長的人生道路上寫滿了艱辛和堅忍。轉眼外婆過世都十多年了,只能從零散和瑣碎的記憶中去找回外婆的影子。
一顆顆苦櫧,伴隨着我,成了我生命歷程中的夥伴。苦櫧豆腐是美食,更是良劑,有苦櫧在,記憶就不會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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