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和妻子。法新社

2023年7月11日,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去世,終年94歲。有不少中國媒體在報道這一消息時,使用了「歐洲作家」這一說法,昆德拉出生於捷克,後入籍法國,擁有雙重國籍,有關昆德拉國籍的背後,有許多複雜的故事,反倒使用「歐洲作家」這一說法,會省事許多。只不過,暫時還不知道昆德拉的遺願是埋葬在哪裏?他出生於布爾諾(捷克第二大城市),去世於法國巴黎,按照我們中國「落葉歸根」的傳統,他應該葬於布爾諾吧。

晚年昆德拉面臨着回故鄉還是留原地的兩難選擇。他對故國經歷了猛烈批判、欲言又止、保持沉默、鄉愁暗生的曲折過程,在小說中,昆德拉對捷克的描寫,就如同奈保爾對印度的描寫一樣,既全面又尖銳且長期,在捷克人不接受昆德拉的時期,稱他為「捷克的敵人」並不為過。在失去捷克國籍後的漫長時間裏,昆德拉拒絕再與捷克產生聯繫,2007年,他拒絕去現場領取捷克國家文學獎,只寄去了獲獎感言,2010年,他拒絕去布爾諾接受「榮譽市民」證書,是市長親自把證書送到巴黎寓所……

雖然表面上保持着與捷克的冷淡聯繫,但當故國的風吹到巴黎時,昆德拉還是動心了。2019年同樣是在巴黎寓所,時任捷克駐法大使的外交官彼得·德魯拉克,把國籍證件雙手遞給了米蘭·昆德拉,以此為標誌,可以視為昆德拉對捷克的態度開始有了變化。昆德拉熱愛巴黎,也曾像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所描述的那樣喜歡歐洲,但他以作家的敏感預見並目睹了歐洲的衰落,歐洲作為一場幻夢,已經逐漸消失,這讓智慧如海的他也產生了困惑,正像他寫的那樣,「人走出兒童時代時,不知青年時代是什麼樣子,結婚時不知結了婚是什麼樣子,甚至步入老年時,也還不知道往哪裏走……」

去世前的幾年,昆德拉夫婦想要回到波希米亞(捷克中西部地區)安度晚年的消息不脛而走,這引來了潮水一般的批評,當然,這種批評包含有把昆德拉挽留在法國的善意,也有對昆德拉選擇與捷克和解的失望,更深層面是批評者不願意接受一個不再矛頭一樣犀利的昆德拉……輿論壓力下,昆德拉取消了重回母國的想法,但與此同時,他也開始誠實地展示自己的改變,在晚年開始把自己的藏書大量運回布爾諾,他去世的消息,由他故鄉所建的米蘭·昆德拉圖書館發言人安娜·姆拉佐娃來證實,這一細節也很直接地表明,在告別人世之前,他與故鄉重新建立了親密的聯繫,書是一名寫作者的「親人」,很大程度上,昆德拉的藏書代替他圓了自己的「歸鄉夢」。

敘述了這麼多有關昆德拉與故鄉之間的關係,是因為這是解釋為什麼中國讀者喜歡他的一個良好角度,包括昆德拉特別推崇的卡夫卡,以及索爾仁尼琴、塞林格、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這些在中國深受喜愛的作家,身上都具備叛逆、藐視權威、同情底層的特質,同時在他們的作品之外,也不缺乏人的溫情,他們的幸福與痛苦互相糾葛,既有難以一刀兩斷的複雜,也是不加掩飾的赤子之心使然。在昆德拉被引進的1980年代中期,這些作家的名字與作品,悄然而又勢不可擋地走進了無數中國讀者的內心,通過閱讀與體會,思考與討論,他們分別佔據了各自的重要地位,作家梁鴻評價昆德拉的一句話,很能代表讀者的心聲,「昆德拉跟我們中國生活內部有某種相通性、啟發性。他所思考的語境、所思考的世界構成跟我們的世界相似。他使我們看到自己的生活,看到我們生活的形態。」

不得不承認,中國讀者心目中的昆德拉,在文化意義與閱讀潮流上,是具有領先性的。昆德拉和村上春樹是一直陪跑諾貝爾獎多年的作家,但他們兩位的作品,起碼有一二十年的時間,在影響着中國讀者的文字與口頭表達,而昆德拉高於村上春樹的地方在於,他的書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生活在別處》,幾乎如王朔的金句一樣,滲透到了文藝青年群體,成為他們的口頭禪,影響到他們的思考與生活方式。「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在昆德拉去世後,他的這一名句重複刷屏,再次驗證了他曾是「中國最火的外語小說家,可能沒有之一」這一說法的合理性。

米蘭·昆德拉是小說作家,是哲學家,是社會觀察家,但讓他在中國如此流行的原因,還離不開他輕盈凝練的語言表達能力,他用最容易被讀懂的句子總結了時代、預示了未來,他的作品可能有些晦澀,但他的觀念卻如永不生銹的琴弦,並且將一直撥動着讀者的心靈。因而,在這樣一個浮躁、急切的社交媒體時代,昆德拉去世能夠上熱搜、刷屏,這看上去頗為怪異,但多少也令人為之感動,紀念昆德拉,於是也便有了懷戀過去時代的情懷感。 ◆文:韓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