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茅盾文學獎得主劉震雲曾帶着新書《一日三秋》以視像形式出席香港書展,當時他曾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來形容此書的創作過程。不久前,藉着《一日三秋》繁體版的出版契機,劉震雲旋風式訪港,出席「一本讀書會」的「名家講座系列」,再次表達了近年來對文學及人生的感悟。講座前的訪問中,他說,生活瑣碎日常背後的思考時常被遮蔽、被忽略,然後再被文學撿起來。◆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要說與香港的緣分,劉震雲說,參加書展的經歷最多。他曾經把香港書展的「名作家朗誦會」引入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讓每個作家們唸上一段自己的書。「有些作家可能口音不大純正,但是自己唸雖然磕磕巴巴,卻有別樣的味道。」他回憶起上次親身來書展,還是疫情之前,這些年,曾經相知的香港文友們陸續逝去,讓他十分傷感。「上次來書展,張羅的還是江迅先生,去年他去世了,我聽到非常悲傷。他個子很高,走起路來滿頭汗,特別善良,對朋友很體貼。還有倪匡先生,我上次來書展老人家還專門請我吃飯,他對我的作品有很多指點和激勵。金庸先生也是,對我激勵很多,讓我觸動。他們也去世了。想起這些,有時心裏很悲傷。」
這麼多年來,藉着作品在香港與台灣的出版,劉震雲與兩地的文化界與出版界有不少交流。說起出版,他說,「編輯家們有我所不具備的知識。」若是細說,那後面該又是另外的精彩故事。
好作家未必能寫出好作品
《一地雞毛》《手機》《吃瓜時代的兒女們》,劉震雲的文字調皮幽默,既接地氣有煙火味,卻又荒誕諷刺有尖銳感。這些作品都緊貼生活的律動、時代的脈搏,寫作者像是紅紅火火踩着浪潮尖,卻又冷眼作着審慎的觀察。
劉震雲不忌諱新潮流。被問到怎麼看短視頻給創作帶來的影響,他一點不焦慮。「有影響,但一定是好的影響。」他說,「技術上的革命和進步會帶來人觀賞習慣的改變,甚至影響人的生活態度。手機的出現,到比如微信,讓人得到消息的途徑更加便捷快速。包括短視頻,是大家特別喜歡的觀賞形式,有很大的閱讀量。」
「但短視頻和小說,是兩回事。」他話頭一轉。
這便要說到小說的存在意義到底是什麼。劉震雲說,我們老說小說是生活的反映,「那大家不用看小說,直接看生活就行了。恰恰是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學出現。」在哪兒停止呢?就在對生活思考時。對劉震雲來說,好的文學家和作家,未必能寫出好作品。「我是一個職業的讀者,有時看一本書,開頭可以,後面不行了;有人只能寫一本書,後面的書就沒有之前那麼好。不是他文學素養差,也不是缺乏對生活的反映,而是認識能力、思辨能力、哲學能力沒有隨着提高。」
「文學的底色是哲學。」這是劉震雲近年來時常提起的觀點,「但文學又不是哲學。哲學試圖把世界說明白,文學恰恰書寫那些說不明白的事情,比如人的情感與靈魂。」
所以他認為,好的作家一定要是學院派,有知識有學問,在此之上還要有見識。知識的積累帶來的是根本上思維認識的提升,這才是決定文學高度的關鍵。他建議大家多讀哲學,從古希臘到存在主義,「都讀一讀。」
人間多少事 兩三笑話中
《一日三秋》的故事舞台,仍是劉震雲的故鄉延津。小說以六叔的畫和花二娘的傳說為引子,死後的花二娘成了精,常鑽進延津人的夢裏討笑話,沒把她逗樂就得背着她去喝一碗胡辣湯,繼而被變成山的二娘壓死。作家筆下,戲、夢、人生錯落交織;人、鬼、神仙、動物互通情感,有着與此前貼近現實的眾多作品相比,少見的聊齋式魔幻色彩。
「《一日三秋》寫的是一個笑話跟一個人、一群人、一個民族、一個地域之間的關係。」劉震雲說,「笑話在生活中層出不窮,書裏面的人活了一輩子突然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笑話。而人生又有多少事,是注定要流着淚聽完。」
「我常說,嚴肅再往前走一步就是笑話,笑話再往前一步就是嚴肅;正確再往前一步就是荒謬,荒謬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正確。」以笑話貫穿全書,《一日三秋》所書寫的,仍是荒謬現實,以及幾代延津人的悲歡。
此次在香港推出繁體中文版,對香港讀者的反應有何期待?「對於香港的讀者,或是任何一個地方的讀者來說,這本書對他有沒有價值,不是光看一個故事、一個好玩的人物,而是故事和人物背後的思考。」劉震雲說,不論是什麼地方的人,其實生活都是一日三餐,這細碎生活後的思考時常被忽略,然後再被文學撿起來。「有觸動的話就會感受到。」
對作者來說,「駕輕就熟」 特別可怕
劉震雲說,寫作中他時常警惕不要重複自己。「寫了《一地雞毛》就不要再寫《一地鴨毛》和《一地鵝毛》了;寫了《我不是潘金蓮》就不要再寫《我不是西門慶》了。轉一個山頭,一定要爬另外一座山。」
創作中的高低起伏對他而言恰恰才是正常的狀態。「反而要警惕寫得很順暢的時刻,順暢可能是因為和過去的作品有點像——駕輕就熟,這對一個作者來說是特別可怕的事情。寫作的時候,有時會發出疑問:『這樣行嗎?』這恰恰可能才是真正的好的開始的時候,會懷疑是因為寫的是未知。」劉震雲說,「熟悉的生活、未知的認識,這才是好作品。」
文學交流直抵人心
作品被翻譯成20多種文字,在多個國家發行,劉震雲認為,文化和文學的交流和融合對世界非常重要。「這種交流和融合最節省成本。民族之間、國家之間交流,很多是政治、經濟、社會的交流,但是那些交流是特別容易發生衝突的,文學則是穿透了政治、經濟、社會的層面,而到達了生活層面。當我們閱讀書,讀托爾斯泰、讀巴爾扎克、讀莎士比亞、讀馬爾克斯、讀海明威……會發現,生活中各個民族有着相通性。」
「文學的交流十分高效。」他分享《我不是潘金蓮》被翻譯成荷蘭文出版時,他到阿姆斯特丹去交流,就碰到一個女讀者。「她說:我沒有去過中國,了解中國都是通過CNN和BBC,原來我覺得中國人不會思考,但我看了《我不是潘金蓮》,一個農村婦女因為一句話奮鬥20年,就是為了要糾正這句話,證明『我不是一個壞女人』,這就是一個英雄。她還說,原來以為中國人不會笑,但看這本書她從頭笑到尾。我說太太你錯了,你去我們村看看,都特別幽默。」劉震雲說,這種文學的交流,是潛移默化,看似「無用」,卻觸及到人的意識心靈和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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