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我喜歡雪裏蕻的名字,就像喜歡第一場雪的調皮與任性。入冬,總是脾胃、味覺、記憶搶先開啟冬天模式,最後才是身體;舌尖對雪菜的貪戀,似乎成為我每年一次心靈遷徙的精神標記。雪裏蕻,又名雪裏紅、雪菜、春不老、霜不老,像極了它的筆名,隨手署在北風裏、雪地裏、餐桌上、菜譜裏,都既風雅又俏皮,給人以美的洗禮。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供暖的前一天,城市迎來寒潮天氣,清晨窗戶上起了一層白霜,鼻翼上頂着一團涼意,下單叫了個早餐,看到小店新上架了雪菜肉盒,心頭狂喜,遂果斷點單。然而,肉少菜鹹,敗了興致,綠汪汪的雪菜被整成了暗綠色的醃漬,又老又鹹,不忍下嚥。吃完一整天嗓子都辣蒿蒿的,好像扎了根刺般不適。母親說,估計是陳年醃製,用的粗鹽。那暗綠的雪菜怎麼能和出自母親之手的雪菜相提並論呢?過去,每年醃製雪裏蕻是我們家的功課,母親去集市上買回一捆新鮮的雪裏蕻,葉子支稜,綠得晃眼,先擇後晾,用塑料繩分別綁成小把,在樓前晾衣繩上依次鋪開,幾天功夫,綠葉耷拉腦袋,一股清冽的嗆鼻味道撲面而來,裹挾着自然的精華與大地的秘密。曬好了興沖沖抱回家,彷彿抱着一群綠孩子,母親搬出發麵蒸饅頭的大瓷盆,在麵板上用細鹽一遍遍揉搓,壓得麵板「吱呀呀」作響,揉出了滿頭大汗,揉出了過冬的氛圍。最後,把雪裏蕻一層一層碼進盆裏,一個星期後,就能洗淨食用了。

雪菜的吃法有多種,剁碎蒸蛋羹,切丁炒肉末、雪菜海鮮湯、雪菜蒸大包子等。我最喜歡兩種吃法,涼拌雪菜和雪菜炒肉。剛醃好的雪裏蕻,帶有一丁點兒嗆辣味,切成小丁,剁點薑末,滴幾滴香油,輕輕拌勻,就饅頭吃,爽口又下飯。特別是以前大雪封門的日子裏,市面上很少見到青菜,或是青菜貴得離譜,百姓人家吃不起,便煮一鍋地瓜紅蘿蔔粥,切盤雪裏蕻,眼看雪菜在熱粥裏緩緩舒展,那一排排的綠意,直接氤氳到心底,叫人心情明媚起來。喝粥,配好鹹菜,絕對是一件美事,比吃什麼大魚大肉還要過癮,想想室外大雪紛飛,室內暖氣充足,一邊吸溜吸溜端碗喝粥,一邊咬着透明的莖嘎吱嘎吱響,「人間送小溫」的美好不過如此。

我吃過最大快朵頤的是雪菜肉丁拌麵,提前一天買來精肉餡,乾煸辣椒,炒出一大鍋雪菜肉丁。晨起,下一鍋白麵條,澆上滷子,拌勻入口,愈嚼愈香,連吃兩碗都不嫌多。我吃過最有故事的當屬雪菜蛋花湯。認識一位住在幹休所裏的老革命,南征北戰,戎馬一生,獲得勳章無數,他去世後,老伴獨居,保姆換了好幾茬,但都學會了做這道菜餚。後院的罈子裏,醃好的雪裏蕻,清水洗去鹽粒,切成小段,磕個雞蛋打湯。很多時候,老太太不捨得放雞蛋,只放雪裏蕻和乾辣椒,做好後端上桌,先吃米飯,再吃菜,最後喝湯,那慢條斯理的樣子頗有大戶人家的優雅,叫人看得眼底溫熱。偶爾,子女過來,留下吃飯,磕上兩個雞蛋,老太太就會滿臉不悅,操着一口長沙方言碎碎念,隔着廚房的玻璃,兩人打嘴架,那場景也是冬日裏獨一份的風景。讓人不禁想到晚年汪曾祺說過的︰「我很想喝一碗鹹菜茨菇湯,我想念家鄉的雪。」鹹菜湯與雪,就是化不開的鄉愁,就是生與死的船票。

要知道,一家人圍坐吃鹹菜、轉着碗沿喝粥的日子是最為珍視的。或許,大文豪曹雪芹最深諳這個道理,《紅樓夢》裏寫盡了珍饈美味,比如被劉姥姥說成10隻雞搭配一隻茄子的「茄鯗」,年少時看熱鬧,忍不住垂涎欲滴,中年時再品味,頓悟到這是曹公借劉姥姥之眼看破人間富貴的真諦,至於具體怎麼烹飪已不再重要。

小說第八十七回,高鄂續寫說林黛玉吃飯時想念故鄉,雪雁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麼?」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贅了。」五香大頭菜,又叫芥菜、芥垃、芥菜疙瘩,蘇州人家常見的鹹菜。吃的哪是大頭菜,分明是想媽媽了。無獨有偶,第75回,賈母吃飯時,王夫人端上一碟椒油蓴齏醬,她見後笑道:「這樣正好,正想吃這個。」而賈赦孝敬了兩樣菜均被退了回去,「將那兩樣着人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來要。」寥寥幾句,流轉深意,賈母的吃與不吃、留與不留,都毫無例外地蘊藉出「物極必反」的生命哲學,她參透人世間因果規律,甚至把吃飯也視作修行,她的取捨,哪怕是一碟辣醬,也關聯着大觀園的命運。就像蘇東坡當年遭遇「黃州惠州儋州」,天寒地凍之時,在菜地裏發現一寸冒出來的嫩綠芹菜,於是,他憶起在老家眉山母親和妻子做過的「春鳩燴芹菜」,最樸素的食材往往最能慰藉靈魂。

有過「舉家食粥常賒」的曹雪芹,自然感同身受,最艱難的時候,他糊過風箏,給人代筆寫過信,所以落筆的時候處處體現平等、體恤眾生——那些吃過的苦,受過的罪,飽嘗過的不為人知的血和淚,都灌注成了命運的鹽,成為貴族文化的精神底色。

喜歡挪威詩人奧拉夫·H豪格的詩行,「當我在這個早晨醒來,窗玻璃已經結霜/而我發熱於一場美夢/火爐從它欣賞過的一塊木材中/徹夜傾倒出溫暖。」這個冬天,比往年冷得似乎晚一些。

母親去菜市場沒有買到雪裏蕻,四處打聽也沒問到,就像少了點什麼,反而是那些隱藏在歲月褶皺裏的記憶猛烈翻騰:父親騎着三輪車帶着我去趕大集,一路的吆喝聲,刺耳的喇叭聲,不絕於耳,我身着碎花棉襖,繫着大紅圍巾,頭戴「兔子」耳朵的帽子,車廂裏的兩捆雪裏蕻就像兩團橘色火焰,把貧寒的日子點燃,那麼耀眼,那麼溫暖……

父親在的日子,雪裏蕻是家的味道;父親離開後的過活,它就成了我的鹽。有了鹽,日子才有了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