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清

夜露已經被陽光吸乾,風一下一下就把稻穗吹黃了,枝頭的果子吹紅了,花生蔓也日漸枯萎。父親4點鐘就醒了,醒了的父親細細碎碎穿好衣服,翻了翻牆上的日曆,距離國慶日還有幾天。父親輕輕推開門,在屋簷底摘了一柄月牙鐮出去了。連日來,父親都是這時候去房後的花生地轉轉。今年開春,父親在鎮種子站,買得4粒紅花生種,說是一枚花生,能結四五粒花生米,屬於豐產、成熟時間短的那種。父親毫不遲疑拎了幾斤花生種回來,一樹槐花開的季節,父親將房後那塊地,深挖細犁,點了花生種,就去醫院動手術了。住院期間,仍不忘在電話裏叮囑母親,看管好花生苗,別讓野雞田鼠糟蹋。母親找來父親的一件舊褂子,砍了一根刺槐,釘成一個十字架,用完整的葫蘆當人頭,穿上父親的衣裳,埋在花生地中央,遠遠地很像一個人站在那。

母親呢?沒叫父親失望,為轟趕鳥雀襲擊花生,她到集口扯了一條幾十米的尼龍繩,選了一隻音量很大的鈴鐺,鈴鐺和繩子拴在稻草人身上,另一端牢牢攥在堂屋燈線,哪天,母親累了,不必去花生地巡視,拉一拉燈繩,那邊就會發出叮鈴鈴、清脆悅耳的響聲。雀鳥自然被驅散。

花生苗吹吹風,淋淋雨,曬曬日頭,一地月色陪伴;一滴滴露珠滋潤,一天的星斗促膝交流,有時還來幾隻青蛙、一群螞蟻,在花生棵下安一個家,同花生談一場愛情,雖然是曇花一現的激情,絲毫不影響植物、小動物、昆蟲們熱愛生命抱團取暖的信心。當然也有母親的參與,母親給花生苗拔草,施農家糞,旱了,在坡下的一道溪流內挑水,一擔一擔地爬坡,澆花生苗。有蟲子吃花生葉片,母親頂着烈日捉蟲子。母親和父親一樣,對花生苗的感情很深。後來,父親終於出院回來了。父親的身體不允許他幹重活了,他的左腿,股骨頭壞死,蹲下身十分費勁,每蹲一回,疼得他滿頭大汗。父親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花生地走走。

8月的花生地,綠黃相間的花生棵,壟上有的花生棵裂口了,父親明白,今年的花生又是豐收。旱瓜澇棗,這片地是沙質土,適宜栽紅薯、種花生。父親是懂土地的人,他知道哪塊地該種什麼,不該種什麼,他是清楚土地脾氣的。父親自醫院回來那日開始,早晚來花生地撒目一番。花生收了後,他要平均分配的。父親想好了,一部分上等的花生,留着來年做種子。一部分年底到醫院覆查,帶給劉教授。送紅包他不收,農家的土特產,他不會拒絕吧。一部分給兒子,女兒,最後少留一部分他和母親吃。父親一輩子,不肯虧欠任何人。他覺得劉教授是給他第二次生命的人,是恩人,他送包花生,不僅是出於感恩,更是一份尊嚴。

父親這麼想着,心底便有一股河流般的暖,在蕩漾、在澎湃。人有了精神原野,就升起一團一團的動力。父親來地裏巡邏一遍,坐堤壩,摸摸口袋,沒帶煙。想起醫生叮嚀,不准抽煙喝酒。父親突然濕了眼眶,煙酒像他的老兄弟,跟着他幾十年。現在,他不得不放下它們,煙癮來了,就衝着花生地唱支曲子,酒癮上來,他猛灌白開水。父親,就這麼安靜地守着,直至把花生守到月末,守到成熟。

父親的眉眼欣喜無限,飯桌上,父親說︰「北風一陣比一陣緊了,也硬了,數數日子,該起(拔)了。」母親說︰「你說哪天起,就哪天起,咱家你說算。」

父親擇了農曆八月二十四起花生,四平八穩,事事如意,這是父親認為的。起花生,趁北風。風一颳,花生上的泥沙就乾燥得快,父親沒坐馬紮,動手前,父親閉上眼,虔誠地拜了拜蒼天,才慢吞吞跪向大地。他股骨頭壞死的左腿,不能咕咚跪下,唯有慢慢地,試探着跪。父親跪在一大片花生面前,眸子裏閃耀着星星般的光輝,他雙手拔起一棵花生,白晶晶的花生,像碧流河裏一條條白條魚,令父親滿眼驚喜。父親是跪着,一點一點朝前挪騰,母親怕累着父親,勸父親歇一歇,父親喜滋滋地說︰「花生高產,豐收了,高興着呢!不累!愈拔愈開心!」父親剝開一枚,好傢伙!居然5粒花生米,且個個頂蓋飽滿、圓潤!羅鍋的花生特別多,在北方,人們將多籽粒的花生,叫羅鍋。4粒紅花生,羅鍋佔三分之一!父親笑得臉上的褶子像一朵綻放的菊花,顧不得跪着的膝蓋有些難受,五分地的花生,父親跪着拔,母親坐着拔,兩個人談笑風生,麻雀飛來,喜鵲飛來,湊熱鬧似的,啾嘰一會兒,撿一兩粒落花生,嘗嘗。母親想攆走鳥雀,被父親阻止了,豐收了,總得給鳥們留口吃的。

拔出來的花生棵,先在地裏晾曬一上午,待日落西山時,再紮成捆,扛到前院石頭牆繼續曬,父親時刻關注天空,一旦有烏雲壓來,趕忙把花生收拾廈子內。

五分地的花生,父親跪着拔了兩天,大功告成!那晚,父親吩咐母親在鐵鍋,柴禾火煮了一缽子花生,一彎月牙懸在樹梢。父親倒了一杯鳳城老窖酒,倒在地上,祭祀上天。他沒呷酒,聞一聞酒香,吃一粒花生米;吃一粒花生米,聞一聞酒味。父親的思緒,鋪了一地銀白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