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賽標
阿德是土樓營造技藝傳承人徐松生師傅收的最後一個徒弟了。
那是1980年代的事。那時,時興大建土樓。阿德原是泥水師傅,他想跟着徐師傅學夯牆,做一個夯牆大師傅。
徐師傅是營造土樓的第四代傳人,功夫扎實,活兒很火。阿德拜徐師傅時,已經不太講究繁瑣的拜師禮儀了。春節時,阿德給徐師傅送去了一隻大雞髀,請師傅吃了一餐飯,就算是舉行過拜師儀式了。
阿德沒有想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上川村建最後一座圓樓後,土樓興建就停止了,大家紛紛搬出大土樓,各自興建鋼筋水泥房子了。
建土樓時,徐師傅是很嚴格的,目光是雞蛋裏挑骨頭的那種。有一次,夯土牆,阿德沒有嚴格按「梅花點杵法」,「三舂四走唇」夯築,即先在牆中間下杵,這樣使牆枋不會移動;再在牆枋邊沿各下一杵,又在其二者間下一杵,最後在牆枋邊沿加舂一次。夯點層迭相壓,先疏後密,使泥土均勻結實。結果被徐師傅批評了,阿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訕訕的。那晚,徐師傅請阿德去吃個飯,阿德心裏更是覺得慚愧。徐師傅語氣並不尖利,只是輕輕地說一聲:舂牆建房,人命關天,不可隨便啊。徐師傅給阿德和另一個徒弟各夾了一個菜。阿德的頭低了下去,徐師傅的話刻在他的心肌上了。
這幾年,阿德的學藝轉到了維修土樓上。有一天,阿德去大溪坑頭村維修廣源樓。徐師傅悄悄地去看。
廣源樓是一座三層方樓。石門兩側,石灰牆皮有些脫落,裸露出斑駁的黃牆石腳……樓前一口鯉魚形池塘,一叢夏荷大多已經枯萎,只剩幾片荷葉葱綠。樓左側長坪放着一堆木料。邊上五、六棵棕櫚樹長得蓊蓊鬱鬱。進入樓內,天井裏扔下的舊木椽子、磚頭瓦礫,一片零亂。角落的石臼,廚房門壁懸掛的陳舊衣物,七零八落。天井有一隻瓦罐,種了一棵桂花樹,還沒有開花,葉子蒙着一層細細的灰,似乎抵抗着時光的荒漠……二樓蜂箱裏,有幾隻蜜蜂飛進飛出……
徐師傅喊一聲,阿德在屋瓦上應了。徐師傅脫去外衣,先在二樓屋簷上幫助釘板,換瓦。不久,他脫去襯衣,穿着短袖運動衣,攀着梯子上了屋頂。聽見他喊:阿德,這個溝槽為什麼這樣蓋呢?……他給阿德示範、指點。阿德不怎麼說話,默默地看他疊瓦。「桷子要與桁條平啊,這樣斜度大,下大雨出水快,才不會滯水倒灌……」他的語氣有點急,臉色漲紅。
不久,小工叫喝茶。徐師傅遞根煙給阿德,又問:桷子為什麼這麼釘啊?阿德遲疑一下,說:是我外請了一個師傅,現在他們都這樣釘的。徐師傅眼神飄移出去,臉色微紅,道:「自己請的,自己就要把關好,自己的名聲啊。」阿德默然,吸口煙,望着地板。
徐師傅告訴阿德一個故事:幾十年前,下洋供電所租新街的一座老樓,發現一到下大雨,就有雨水從屋瓦上漏下來,房間裏只得用臉盆來盛水。請了泥水師傅翻檢了幾次,仍然漏雨。供電所曾所長請徐師傅去看。他一看,明白了,重新翻修,想它漏雨都不會漏了。曾所長很感激,將供電所的水泥工程都交給他去做。
原來,漏雨的原因是桷子沒有埋入桁條中,瓦溝的斜度小,出水緩,造成瓦槽的蓄水溯洄倒灌,從瓦縫間漫溢,漏下房間來……又有一次,阿德一夥去維修月流村的圓樓。徐師傅抽空去看,他站在二樓環形走廊上,凝望對面黛黑屋瓦,阿德正鋪瓦抹灰。雪白的簷口與潔白的擋水板,織成二條皓皎的環線不斷延伸開去,特別惹眼。「阿德,你下來一下。」徐師傅柔聲地向對面喊了一句。聲音在空曠的天井上空清晰迴響。黛青色的屋頂上有一條若隱若現的白線發亮。
屋瓦上有師傅在走動,像黑白片時代的影像。有位師傅踩着梯子一步步走向屋簷口,傳遞灰沙。「阿德,你下來一下。」徐師傅又衝屋頂喊了一聲,聲調沉穩而柔和。對面終於傳來了渺渺的回音。
不一會,穿着迷彩服的阿德來了,樸實口訥的樣子。徐師傅柔聲說:「你那瓦簷線會好看嗎?」阿德囁嚅道:「怎麼不好?」阿德想了片刻,說:「不夠直嗎?」徐師傅眺望對面,說:「對啊,這樣鋪怎麼能看呢?」阿德站立着,沒有說話。徐師傅穿過木廊道,爬上梯子,走上屋頂,脫了皮鞋,慢慢挪到屋簷邊……他六十多歲了,身體還硬朗,但動作看上去有些緩慢。他戴着草帽,光着腳丫,拿着灰匙,鋪瓦、抹灰……阿德坐在他後面,抽煙、遞瓦、凝望。徐師傅輕聲道:「有些事要認真。認真也是一種善良,善良上天自會給福報。」阿德一聽,點點頭,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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