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 涘

讀《建安七子集》至陳琳的詩:「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在炎熱的日子裏,依然感到刺骨寒意。

陳琳很有文才,一輩子的工作都與文字脫離不了關係。他先是做大將軍何進的主簿,其時最值得一提的事是勸諫何進不要召集四方諸侯入京。他的《諫何進召外兵》一文雖不長,但已很有些「骨鯁之氣」——這也是後世艷稱的「建安風骨」的特色所在。惜乎何進不聽勸諫,不幸被陳琳言中,誅殺宦官不成,反成宦官刀下之鬼,並且引狼入室,封疆大吏董卓入京,如大象進了瓷器店,把大漢天下攪得天翻地覆。

陳琳避難冀州,投奔袁紹,袁紹用他「典文學」。陳琳替袁紹寫了不少文章,其中最著名的是官渡之戰前夕大造輿論的《為袁紹檄豫州文》。方其搦管為文,筆走龍蛇,氣壯山河,大罵曹操「贅閹遺醜」「豺狼野心」,並辱及其父祖三代,勵眾士以非常之功,千八百年後讀之,猶令人神往,想見其風采。史書記載,曹操正患頭風,讀琳所作,翕然頓愈。《三國演義》對此添油加醋,有繪聲繪色的描寫,書中曹操還評論說:「有文章者,必須以武略濟之。陳琳文事雖佳,其如袁紹武略之不足何。」曹操是做文章的祖師爺,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官渡之戰,袁紹大敗,陳琳被俘。曹操問陳琳:「你給袁紹寫檄文,罵我就罷了,為何還罵我祖宗三代呢?」陳琳倒也不卑不亢,答道:「矢在弦上,不得不發。」曹操出名愛殺人,尤其愛殺文人,前有楊修,後有孔融、禰衡之輩,無怪乎後世文人對曹阿瞞沒給什麼好筆墨。曹操卻對陳琳網開一面,惜其才,讓他當軍謀祭酒,管記室(類似軍委辦公廳秘書長)。此後,曹操的軍國文書大多出自陳琳以及同屬「建安七子」的阮瑀之手。

良禽擇木而棲,亂世之中,主要擇臣,臣也擇主,豪傑之士朝秦暮楚再尋常不過。陳琳有濟世志,曾寫詩感嘆「騁哉日月逝,年命將西傾。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他還說,承平之時應當遵從禮法,身逢亂世就要看是否能建功立業,此一時彼一時,各從其宜。

無論如何,投奔自己曾經恨得咬牙切齒的人畢竟不是光彩的事。更為人詬病的是,陳琳在袁罵曹,歸曹之後又大罵袁。《顏氏家訓·文章篇》對此就大加非議:「陳孔璋居袁裁書,則呼操為豺狼;在魏制檄,則目紹為蛇虺。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當務從容消息之。」其中雖有為陳琳解脫之詞,但替他不值的態度是鮮明的。晚唐人吳融就沒那麼客氣了,「縱道筆端由我得,九泉何面見袁公」。近人林語堂更是直斥陳琳為「文妓」,「文人地位到此已經喪盡,比妓女不相上下,自然叫人看不起」。

抨擊陳琳,或為他辯護,都有很多道理可講。我更關注的是陳琳作為亂世文人的悲情一面。吾悲其人、惜其才,悲琳以彼其才而不得不侷促於權勢之下,抑鬱終身。像陳琳這樣有文才,喜歡寫文章,也許也只懂寫點文章,而又想在亂世中有所作為的人,十有八九會成為權力的俘虜。手中的筆是他唯一的武器和底氣,然而卻只是權力的匕首和投槍,不能有自由意志,只能「奉旨填詞」,否則容易傷到自己。孔融即屬此例。漢末魏晉之際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曹操的兒子、後來的魏文帝曹丕就說,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人總會死,榮華富貴也會煙消雲散,只有文章可以無窮。陳琳作為軍中一支筆,除了零星的詩文外,一生精力大多用在作御用文章上了,充其量只能戴着腳鐐跳舞,把胸中文才熔鑄到軍國文章之中。

文事與武略,有相得益彰的時候,但更多時候是文事附庸於武略,成為武略的婢女。《水滸傳》裏孫二娘說:「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在權力面前,才華一文不值,由你再有才華,也要看權力的臉色行事。反而言之,才華的綻放,必須避開權力的淫威,另闢蹊徑。亂世水寒,易傷馬骨,如果做不到不飲亂世水,那就要保護好自己的硬骨頭,當然得以巧妙的方式。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一場瘟疫襲來,陳琳染疫身亡。在新冠肺炎疫情仍然肆虐的今天,想起陳琳,更添悲愁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