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良海

溪流彎彎彎幾許,江南臨水多野生烏桕。在河風的肆虐下,它完全是亂蓬蓬地生長,沒有主幹,卻伸出無數的枝椏。從主幹到側枝條再到旁側枝條,都好像被武林高手扭曲了筋骨,彎曲欹斜,老態龍鍾。

村頭河灣這挺烏桕樹潑潑辣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長成了村莊的地標。它獨領烈風日照,孤傲,縱然數里之外也能遙望其龐大的身影。遊子離家,送行到樹下,明淨的眸子充滿了眷念與牽掛。遊子回家,來到樹下,夢裏千百回,如今聞到了土灶鐵鍋的媽媽菜香。

一樹一世界。螞蟻沿着樹的紋理爬上爬下,昆蟲在樹下低吟着愛情的交響曲。農人卸下犁耙鐮鏟,駐足陰涼,吸吸煙捲,說說稻花豐年、六畜興旺。老黃牛甩甩長尾巴,鼓着圓溜溜的大眼睛,成了念念舊情的常客。知了隱身精小的葉子裏聒噪,似乎在絮叨着鄉野花橋裏的故事。樹是庇護所,它漫長的一生隱藏了多少溫柔與付出?與烏桕待在一起,人和小昆蟲似乎讀懂了樹的堅韌、挺拔、向上,都變得善良、勤勞、知恩必報。河灣清淺,那是我兒時的樂園,光裸着排骨,在水裏摸魚。烏桕樹張開無數的手臂,遮擋着明晃晃的太陽。瘦猴的身子曬得老黑老黑,肩胛骨上蛻皮。烏桕也清癯嶙峋,樹兜上殘留着瓦片柴刀刻畫砍斫的傷痕。

月亮安靜地爬上東山嶺,曠野被月光渲染成半透明的夢鄉。烏桕樹凸顯在空曠的原野,烏鴉繞樹三匝,一切彷彿恰到好處。月華如水,枝冠茂盛的烏桕倒影在靜水微波裏,好像是雕刻的木版畫。在斑駁的陰翳裏,我擁抱着一個如月一樣的姑娘。姑娘家住楓樹灣。楓樹灣沒有楓樹,幾株烏桕生長在水邊。一座山、一條河、一條路、一棵樹、一顆心、一把火,前世注定的情緣。

那個夜晚,我多麼幸福。我的身前身後頭頂腳下全是月光,我的身體靈魂裏全是月光。圓月用皎潔的光裝飾着愛情的純潔美好,烏桕用它七八十年的樹齡見證着愛情的地久天長。生活的繁瑣與沉悶並沒有淹沒生命存在的美好,有時,牽着妻子的手,在月光下,走過河灣,走過烏桕,走過坎坷,走進人世間。

親戚家養中蜂,亮晶晶的烏桕蜜甘甜醇厚。5月,烏桕慢慢騰騰開花。6月,滿樹披掛着穗狀花序。遠遠望去,一條條羊角辮在繁葉間翹起,俏皮,與眾不同。走近瞧瞧,又好像一條條毛毛蟲在風中蠕動,肥嘟嘟,毛茸茸,心裏終歸有些害怕。密密匝匝的碎碎花瓣匯集在一起,如同狗尾巴草挺着黃綠的圓柱的小腦袋,暗戀着藍天白雲,暗戀着雨燕麻雀。蜜蜂扇着黑色的雙翼,聞香而來,採來一坨一坨花粉,釀成一窩一窩蜂蜜。花香,清淡幽雅,一朵碎花的香,可以忽略不計,但是一點一點集中在這一枝花序上,芬芳就醉了整個河灣。蜜香,沁人心脾,甜了味覺,醉了心坎。7月、8月烏桕還在稀稀拉拉地開,它們在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而保存種子。花開是有心的,草木之心,天地之心。並不艷麗的烏桕花也有神性的一面,它們在風中延續着自己的生命,延續了大地的春天,延續了蜜蜂甜蜜的事業,也延續了人們審美的體驗。

從盛夏到深秋,從翠綠到金黃再到丹紅,烏桕變換着季節的盛裝。那漫山遍野的高大的烏桕,渲染成一片金紅的海。「烏桕平生老染工,錯將鐵皂作猩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我估計楊誠齋也是喝醉了酒,江南的酒沒有「天酒」紅顏風流,倒也醇厚綿長。老染工醉酒染衣,手一抖動,顏料用錯了,潑灑出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秋色。

我造訪過楊萬里的故里——江西吉水湴塘,這個與我同飲贛江水的小村莊。湴塘多烏桕樹,艷紅的色彩溫暖着小橋流水人家。在他三世沒有修繕的祖屋,我與他隔着八百年的時空相遇相見相識。他頭戴官帽,莊嚴持重,而事實上,他幽默風趣,是南宋少有的樂天派。他出生於秋天(生日:11月29日),正是烏桕經歷白霜滿樹紅的日子。一生受排擠的他,擁有驚人的耐力和意志力,倔強、執着而不妥協,主戰清廉,愛國愛民的丹心留汗青。

烏桕一直就是讓人不太待見的樹木,在深秋,最風騷的是楓樹。在詩歌風雅中,它更美不過「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楓樹成林,一株連着一株,五角楓葉精緻,紅葉如霞。而烏桕屈尊於「小楓」,多獨木臨水,單株突兀,樹葉小巧,細碎橢圓,不張揚不熱鬧。站在水邊,淡泊緘默,好像是獨釣翁。烏桕,別稱臘子樹、桕子樹。烏桕脫下紅袍,褐色的烏桕籽與成群的烏鴉高懸枝頭。江南雪溫柔,烏桕籽室背開裂,外披雪白的蠟層。冬日斜照,抹塗在光禿禿的烏桕樹上,烏桕籽一簇簇、一串串,熠熠生輝。

也是在冬日,我迎娶了如月的姑娘。妻子略懂醫藥,撿拾些烏桕籽,折來些烏桕枝條,熬水,醫治好了母親多年的濕疹、皮膚皸裂。母親逢人呵呵笑,滿臉清清亮亮。村裏小孩尿尿不通暢,肚子圓鼓鼓,便秘脹得大哭大鬧。妻子端給他一碗烏黑烏黑的烏桕籽藥汁,晚上,便秘通了,小孩安安穩穩睡到天亮。

春天,河灣的那株烏桕又綻放出新綠,精精神神,升騰起詩意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