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夏日,艷陽灼人,不出門,一個人躲在房間整理照片,在一本泛黃的相冊裏,發現一張父親年輕時拍的照片,這是父親從軍時期拍攝的,已經有幾十年了,相冊上面布滿了陳跡,散發出一股樟腦味兒。照片上共有4人,穿着相同的軍裝,那麼年輕,那麼英俊,臉龐上既有年輕戰士的稚氣,也有軍人特有的剛強。在十幾年的戎馬生涯裏,父親穿軍裝的照片僅存一張,無論是持槍跨馬還是行軍打仗,能夠記錄父親曾經是位軍人的只有這張照片。

父親曾指着照片告訴我,每一位戰友的名字,時間久了大家又都不聯繫,可父親對照片上的每個人都記憶猶新,往事在父親的記憶裏牢牢存儲,彷彿父親將這些記憶關了一道門,一旦門打開,那些與之有關的故事就一個個流淌出來了,父親總是一邊講一邊感慨,很珍惜那在戰火中考驗和積累下來的戰友情。

17歲,用現在的話來說,正是人生的花季雨季,把這個年齡放在現在的孩子身上,也許正在父母面前叛逆着,而在我的父親那一代,為了保家衛國,已經在槍林彈雨裏穿行了。長長的壕溝他鑽過,疾風暴雨中他走過,單槍匹馬與敵人周旋他有過。最愛聽父親講這樣的一個故事:在一次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他們小隊和敵人遭遇了。不能和敵人硬拚硬打,只好一邊打,一邊與敵人周旋。最後隨身帶的乾糧沒有了,3天糧米未進,餓極了就在山溪裏找水喝,從未動過農田裏老百姓種的糧食和蔬菜。每每聽父親講完,我都會感到心靈的震撼。我曾好奇地問父親,你們為什麼不吃老百姓的菜?父親說,再餓也不能動呀,心裏想的是必須遵守部隊的紀律。好多年過去了,父親和戰友忍着飢餓運送物資的故事,一直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就像我們書本裏歌頌的英雄人物故事那樣,我也彷彿看到年輕時的父親,穿着軍裝,手握鋼槍,迎着永遠不落的朝陽,昂首挺立的模樣,對父親的敬愛之心油然而生,感覺父親是那樣高大。

有時候我的確是非常驕傲的,我驕傲的是因為我有這樣一個值得我去愛戴的父親。每次打開家裏的舊相冊,我都纏着父親給我講故事。後來長大了,父親這個親身經歷過的故事卻再也沒有給我們講過,尤其是父親病重後,每當打開舊時的照片,父親都選擇了沉默,他已記不準確照片上戰友的名字,也不願再去回憶,回憶年輕時的自己,直到他老人家去世。

父親轉業後,把他所遵循的鐵的紀律帶到新的崗位,工作中從不以職務之便徇私舞弊。父親於己是這樣做的,於人也是這樣要求。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參加工作,臨行時有人送給我一塊布料,父親讓母親收下,而背地裏卻讓母親悄悄把錢送了過去。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不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不以工作之便沾公家一分一毫,成為我們為人處事的原則。

家庭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因為有了父親的教導,才使我們懂得人生的意義在於奉獻而不在於索取,人生的快樂,亦不是簡單地將擁有金錢與追求幸福等同起來,而是有所付出,有所創造,有所奉獻。也許父親並不知道,也不在意,將來的他們,會得到人們怎樣的讚美。他只是這樣教育兒女,希望我們擁有高尚的品格,成為一個靈魂乾淨的人。

有一件事記憶猶新。1976年夏天唐山大地震後,山東臨沂因處在一條地震斷裂帶上,被列入防震範圍,根據防震經險,大家開始用各種材料搭地震棚,我家自然也準備搭一個。父親從市場買來幾領蓆子、草苫,選擇中間最開闊的地方搭地震棚。大家從沒見過用蓆子搭的地震棚,都十分好奇,前來圍觀,原本冷清的大院裏熱鬧起來,不但沒有防震的緊張、凝重的氣氛,還有着空前的團結、溫馨的氛圍。那天,留在大院裏的幾位年輕人看到父親搭地震棚,都過來幫忙。就在一個個固定捆綁的框架完成工序,父親用鉗子剪斷最後幾根鐵絲的時候,一把沉重的鉗子從父親安放的枝椏高處滑落下來,重重地砸在他的腳面,鮮血頓時流了出來。父親的眉毛跳動了一下,瞬間兩道濃眉擰在了一起,可不一會兒,眉宇間就平靜得不露任何痕跡。大家都向父親圍聚過來,母親聽到我們的驚呼也趕忙過來,可是大家都束手無策,手上沒有能夠幫助包紮的東西,直到有人叫來附近醫院裏的護士,這才帶着藥箱過來幫父親包紮。父親的腳受傷後並沒有走,而是忍着傷痛繼續搭棚。他們用了兩天的時間,把兩大間相互關聯、又間隔開來的地震棚搭了起來。搭好的地震棚並沒有給我們居住,而是被父親安排給在公社上班留宿的人員用,成為臨時防震指揮部。而父親自己又買來幾捆麥秸、蓆子、麻繩,帶着我們用麻繩將麥秸編織了十幾個苫子,選了個角落在上面圍起一個容納全家人居住的「團瓢」。

夏日,我家樓下的小花園裏蜀葵花繁花似錦,這是父親生前最喜歡種的花。鄰居說,她要把這花做成電子相冊發在朋友圈,我很想看到一片蜀葵花的花園是什麼模樣,父親如果還活着,他老人家也會期待的。那麼,我也做一份電子相冊吧,相冊的第一張,應該放上父親的戎裝照。保存了多年的照片,此刻終於不再只為了珍藏,而是為了不能再遺忘。望着父親親切的面龐,我默默地想。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父親曾經的教誨,我永遠都不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