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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榕樹沉穩瀟灑的姿態。我與這嶺南最具代表性的鄉土樹種結緣,迄今已25載有餘,其間有三次際遇。
第一次際遇是1996年深秋,到廣州參加中國國際共運史學會年會。會議結束後,中央編譯局世界社會主義研究所胡文建所長邀請幾位同事去他老家開平做客。在村頭見到大榕樹的瞬間,我便被那特有的茂盛吸引了。一片沉穩的綠蔭,展現出蓬勃的生命力。這次我寫榕樹的故事,87歲高齡的胡文建老師還發微信給我:
「廣東榕樹多而古,我家鄉開平村村都有幾棵二三百年的大榕樹。在我小時候,我們村就有四五棵,四五個人抱不過來那麼粗。樹下是乘涼的好地方,所以是村民聚集之地,也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
開平往東50公里是新會,有著名的小鳥天堂,乃遊人必去之地。我已記不清是那次開平之行順便去的,還是後來專程前往。那裏原名「鳥墩」,因巴金的散文名篇《鳥的天堂》而得名。它的主體是一棵樹齡已逾400年的水榕樹,茂密的樹枝和氣根扎入水土之中,成為新的樹幹,隨時間推移而蔚然成林。樹叢高約15米,婆娑的榕葉籠罩着20多畝河面,林中棲息着成千上萬的飛鳥,根枝錯綜,鳥樹相依。
第二次際遇在香港。香港亦是多榕樹的地界,我駐港16年餘,見過榕樹無數,而以三處地方印象尤為深刻。一處是在香港大學後半山上。從我所在單位登太平山,需自下而上、由北往南穿過香港大學,臨出校園有一面斜坡,三四株巨大的榕樹形成一片繁茂的林子。數十根粗壯的氣根垂直扎入土中,既像是往下拉扯樹幹,又像是往上支撐樹幹,有一種觸目驚心的力量撕扯感。濃蔭下面根系發達,宛若群龍環繞,而這些氣根彷彿龍王爺的鎮海之寶金箍棒,頂天立地,憑空生出威嚴。
另一處是上亞厘畢道(Upper Albert Road)。那是一條口袋形的老街,環港督府(現改名禮賓府)而建。街道以維多利亞女皇的丈夫Albert親王命名,始建於1840年代。周邊除禮賓府外,還有聖公會堂、政府山、纜車道等歷史悠久的建築,又臨近香港動植物公園,所以大樹古樹極多。整條街道古木森森,路旁石砌護坡上布滿大大小小的榕樹根,蟒走蛇突,密如蛛網,形成榕樹牆的奇特景觀。
當然,最有名的榕樹牆還在堅尼地城的科士街(Forbes Street)上,那是我駐港期間對榕樹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三處地方。科士街並不長,只有200米左右,車輛自東向西單行,南面路牆上有27棵榕樹攀援生長。據考證,科士街榕樹牆早在1890年代即已存在。一個多世紀以來,這裏先後建過家禽批發檔、屠宰房、麻纜廠、汽車修配間、運動場等。2014年地鐵開通後,逐漸演變成酒吧輕食一條街。我在附近居住多年,目睹周邊景物變遷,惟有那面榕樹牆經風沐雨,兀自踏着自己的節律。每次路過,都生出一種難言的情愫。
第三次際遇在廣州。如果說第一次是與榕樹蓬勃的生命力結緣,第二次是因其落地生根、順勢滋長、歷經滄桑而受觸動,這次的感覺就有些複雜了。上個月去廣東省委黨校進修,在廣州呆了4個星期。不久前,這裏發生了轟動一時的「砍樹事件」:當局為了突出「花城」特色,大事引種外地有花植物,18,000多棵鄉土樹種被移植或砍伐,其中榕樹13,000多棵。事件引起高層震怒,被斥為無知加粗魯,自鳴得意地搞破壞,是缺乏文化底蘊、不了解當地歷史文化、不接地氣的表現,希望各地力戒之,好自為之。黨校專門開設了生態文明建設課程,並以此為案例,教育幹部端正政績觀,提高歷史文化修養。
我原本打算去幾處有代表性的地點現場看一看,卻因為疫情原因,全程封閉學習,沒有去得了。向當地人打聽,有說老樹砍了確實可惜的,也有說一些地方新樹換老樹,並調整布局,比原來舒服多了。可見,歷史文化與現實需要,個人經歷與審美情趣,任何個案背後都有着複雜的因果。就像榕樹的根鬚,盤根錯節,每一場風雨都在它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跡。
省委黨校坐落在黃華園,園子不大,但園中數十棵樹齡三五百年的黃葛樹,讓人覺得頗有些歷史淵源。漫步其間,見樹幹上掛着說明牌,方知黃葛樹又名大葉榕,是榕樹的一大種類。大葉榕與小葉榕相比,根系沒有那麼發達。其根、皮、葉皆可入藥,具有祛風除濕,清熱解毒,消腫止痛之功效。一些老廣州人,崴到腳了會取一些回去泡腳,據說很見效。
因為「砍樹事件」的關係,我對榕樹的知識和逸聞多了興致,也產生了一些想法。從榕樹沉穩瀟灑的姿態中,隱隱看到某種精神,姑且稱之為「榕樹精神」。
解讀榕樹情神,或可領略嶺南人的精神特質。一是不拘一格,蓬勃生長。水土隨遇而安,可水可土;根鬚隨機而發,亦根亦鬚。經千百年,生生不息,獨木成林。二是根系發達,底盤穩健。無論岩石泥土,陡坡平地,凡根脈所及,無不因形就勢,穩紮穩打,盡其所能延伸拓展,且健碩如鐵骨,充滿霸氣。三是內蘊深厚,包容並蓄。榕樹富於進取性,同時也是最謙遜的樹種。它自我成長而不張揚,默默撒下綠蔭,並容納其他植物形成「以我為中心」的多元生態。常常會看到這樣的場景:一棵老榕樹周圍,長滿各式各樣喬木、灌木、藤蔓、雜草,彷彿其樂融融一大家子。四是個性鮮明,怡然自得。榕樹類別特徵明顯,遠遠望去,無不是虯枝盤旋,茂葉如蓋,仔細一看,卻每棵都長得不一樣。求大同,存大異,天地之間,瀟瀟灑灑,各得其形,自得其樂。
其實,就功用而言,榕樹既無果實可採,也無材質可用。正所謂君子不器,無用之用方為大用。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無用」的榕樹卻被村民當作風水樹,世代栽培養護,每每枝繁葉茂,成為家族或村寨興旺發達的象徵。
廣州回來不久,深圳就開「兩會」了。我與一位參會的僑領朋友談起榕樹,他說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時時感念老榕樹才是深圳的主人,自己只是過客,感念它們給予的清涼和寧靜。我深以為然,大會閉幕後,騎自行車在深圳街頭捕捉榕樹百態千姿,心有所感,得七律一首記之。
茂葉繁枝一樹梟 盤龍棲鳳入雲霄
濃蔭蔽得千秋暑 老街妝成百姓驕
無奈官家爭浪漫 只合花影鬥妖嬈
可憐黃葛堪何用 專治風邪虛火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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