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先生2010年題贈筆者的寄語。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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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不厭精,書不經讀。越讀,越覺得以前讀得多麼片面,每每以偏概全,習以為常。此如唐史,總以為安史之亂後,社會文明乏善可陳。近日重讀劉禹錫《陋室銘》,聯繫他的生平,方知世道沉浮,其志不渝,照樣有文化的昇華和精神的涅槃。

劉禹錫生於安史之亂平息不久,21歲中進士,初任太子校書,後入節度使幕府,遷監察御史。33歲因參加太子侍讀王叔文領導的「永貞革新」失敗,屢遭貶謫達23年。其間,貶至安徽和州任刺史時,遭和州知縣刁難,半年內被迫搬了三次家,一次比一次小,最後搬到僅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小屋。劉禹錫欣然受之,並揮毫寫下這篇千古銘文: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陋室銘》全文不足百字,篇幅極短而格局甚大,有咫尺藏萬里之勢。通常解讀,文章表現了作者潔身自好、不慕名利的生活態度,展示了士大夫立身斗室、心懷天下的高尚情操。這樣解讀不能說不對,但總覺得有些流於表面。此次重讀,反覆品味,似乎觸摸到了更深一層的寓意:室之大小奢陋,並不在作者考慮之列,他關注的是生活其間的內容和質量。斗室也罷,豪宅也罷,不過一居處而已,與精神世界無關。惟身處其中,精神充盈,天地丘壑了然於胸,進退釋然,無福不可享,無苦不能受,方德之所在,君子之所為。

由劉禹錫的「陋室」,想到杜甫的「草堂」。杜甫草堂位於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知名度甚大,可惜杜甫沒有寫一篇《草堂銘》。30多年前,我曾在杜甫草堂對面的四川省委黨校唸了3年書,無數次去過草堂公園。看着掩映在萬綠叢中的草堂,讀着廊柱上充滿哲理的楹聯,難免感懷。

杜甫與劉禹錫沒有交集,去世兩年後劉才出生。他是為躲避安史之亂攜家入蜀的,前後在成都住了五六年。由於生活相對安穩,草堂時期成了詩聖晚年創作高峰期之一。其中,不乏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那種描寫淒苦生活而抒發大情懷的正本,但更多的是《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類輕鬆明快的小品。比如「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何其生動有趣。當然,更能讓人領略草堂精神的,還是這樣的無題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多麼博大的空間!小小草堂,只能容其身,不可容其心,灑脫自在,天地任我馳騁。並且,詩人在草堂中不但有對空間擴展的把握,也保持了對時間流逝的敏感。當我們感受着《春夜喜雨》的明快節奏,很難想到這是身處亂世寄居斗室的作品:

好雨知時節 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 潤物細無聲

以如此時空境界,量度身邊人事,多少成敗得失,不過爾爾。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惟做好當下,無愧我心。就像埃克哈特·托利《當下的力量》所說,一切都是在當下發生的,過去和未來不過是單純的時間概念。我們只能活在當下,向當下臣服,才能獲得真正的力量,克服對時間的永恒焦慮,擺脫內心痛苦,找到平和與寧靜的入口,擁抱真正的自我。

所以,不管是劉禹錫的「陋室」,還是杜甫的「草堂」,其真諦並不在於清高與名利、斗室與天下的關係,而在於對「當下」的態度。當下,是時空凝結的支點,是人生旅途的坐標。站穩這個支點,一步一個腳印,生命自然精彩。事實上,劉禹錫在和州並沒有呆多久,就奉調回東都洛陽了,歷任太子賓客、秘書監、分司東都等職,加檢校禮部尚書銜(去世後追贈戶部尚書)。雖是閒職,卻也出入廟堂。但此時的劉禹錫已是寵辱不驚,與白居易、裴度等人詩酒唱和,自得其樂,始終一派「陋室風骨」。

行筆至此,突然想起多年前親歷的一件事:當時我在重慶老家,一個雨後的下午,幾個朋友駕車上山去玩。那是一座險峻的高山,名八面山,山路狹窄崎嶇。到一拐彎處,只見一塊大石頭因下雨塌方滾落下來,佔了小半邊路面。眼看過不去了,我們滿心遺憾,準備打道回府。司機很有經驗,他前後左右仔細看了一遍,十分肯定地說能過去。於是,我們下車,讓司機自己駕空車往前開。一邊是嶙峋巨石,車輪幾乎擦着巨石邊緣;一邊是懸崖,車輪離崖邊不足半米。我們膽戰心驚地看着車輪慢慢往前滾動,手心裏都捏着一把汗。

車終於過去了,大家鬆了一口長氣,爭相問司機,那麼窄的通道,他是怎麼兼顧左右的。司機平靜地回答:我沒有兼顧左右,既然經過觀察,判斷車過得去,就只看緊自己這一邊,按着確定的參照物,沿最靠近的路線往前開,其他都與我無關。看來,關鍵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發揮好自己的水平。這時候,另一邊的懸崖,在司機心裏已經不存在了。

今年是農曆虎年,時逢大疫猖獗,人們問候祝福,都是生龍活虎、龍騰虎躍、虎虎生威之類吉祥話。我卻想到上一個虎年,於我正是天寬地闊、意氣風發之時,饒宗頤先生題贈的四字寄語:居易隨緣。12年來,時時警醒於心。君子居易,智者隨緣,念天地悠悠,惟初心不改。如然,自可達濟天下,窮善其身,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借用一句廣告語:世上有兩個劉禹錫的「陋室」,一個在安徽和州,一個在歷代讀書人的心裏。杜甫的「草堂」,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