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昱

寒風是騎着烈馬的大將軍,橫掃一切,不問滴水成冰與飄雪萬里。落葉喬木木然地指向天空,如冰涼鐵戟覆蓋着滿滿的冷氣,凝望着周邊的蒼茫大地,問春來還有多長?寒風中充盈着過往的群聲嘁喳,走路的人知道,坐車的人卻不怎麼了然。寒風呼嘯着,猛烈地吹過屋頂,風勢很大,瓦楞捏緊嗓子叫,屋簷似也被凍得瑟瑟發抖。

作家劉亮程說,一個人趕着牛車進沙漠,寒風中會聽到遠遠近近的雪路上其它牛車的走動聲,還有趕車人隱隱約約的吆喝聲。他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把一個渾身結滿冰霜的路人讓進屋,倒一杯熱茶。當路人坐在火爐旁,爐火須臾間變得蒼白了。劉亮程還寫道,在火爐的烤化之下,似乎路人充盈着過往的群聲嘁喳;可在這一邊,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路人的話被一點點凍硬了,得化上一陣兒才行。

冬天的寒潮,真像一把把所向無敵的大刷子,把裸露在外的萬千什物刷了又刷,周遭沒有一點兒活氣兒。倘若還有什麼氣孔張開着,寒潮就把浸骨的冷風往裏灌個沒完,把氣孔變成一條條冰涼的隧道,冷颼颼,透心涼。聲語呼喝間,便有冬泳時氣血的一時麻木與身體的持續泛紅。人們「呬呬」地吹着凍麻的手,緊抄到衣兜裏,一旦看見火爐,馬上會湊上去,恨不得用身體抱上一會兒。

白天,太陽被寒風吹得站不住腳,陽光的微笑擋不住寒風的獰笑。夜的斗篷在悄然揚起,籠罩着冰冷的大地,寒風張牙舞爪地咆哮着,蠻橫地撕下樹梢上最後一片枯葉。繼而,寒風以冷酷的眼神,狠狠地注視着農戶的窗欞,它奔跑的小小身影像一道道閃電般奇襲而去,掀動着窗戶,尋找着大大小小的縫隙。屋裏的人,聽到呼嘯的寒風,趕緊拉上窗簾;但依然會聽到寒風沿着壁隙從眼前「唰唰」走過,如入無人之境。

寒風中充盈着過往的群聲嘁喳,是心靈感應,更是自主適應。這不由讓我想起一篇小說的場景:一位外國教師帶着因戰事而厭學的一群學生來到操場上。大雪化後已結成冰,風呼呼地吹着,寒風穿過學生們的棉襖鑽進他們的身體裏,一個個凍得縮成一團。可萬萬沒有想到,外國教師卻把自己的大棉衣脫下來。這時,老師的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襯衫,學生們驚詫地看着他。老師轉過身來大聲地說:「如果不來操場,你們肯定以為自己敵不過這寒冷的天氣,可事實上現在你們都站在了這裏,很了不起。孩子們,一起跑起來,就有了人的群聲嘁喳了,這就是生命在苦難面前的無畏呈現。來吧,大家一起跑起來,迎接這種嚴酷的挑戰吧!」

作家王安憶的小說集《眾聲喧嘩》通過對人物命運、市井生活、鄉村走訪、國外旅行等多方面考察,描述並思考了自然、城鄉、人生、愛情、親情、生命、死亡、佛學等問題,鮮活地再現「天地間都是嘁喳聲」。這些聲音,像小鳥「嘁喳」地小聲嘀咕着,更像腳踏雞蛋殼兒發出的「嘁喳咔嚓」。我時常見到,冬日滿地積雪映着淡雲,明亮嚴肅的寒光伴隨着「嘁嘁喳喳」的私語穿過樹林,尖利的寒風得意地吹着口哨。還清楚地記得,我坐長途汽車去外地上學,當時母親送我。那天,天氣特別冷,寒風仍然不斷地「吱忽—吱忽」地颳着,母親的頭髮被寒風吹亂了。她站在寒風中默默不語,我急切地朝母親擺手,示意她回去。但母親站在原地沒動,一直到汽車開動。我猛地吃了一驚,愛的堅守可以打敗寒風,並飄落成深情的絕句。我遠遠看到母親的鼻頭變得紅彤彤的,耳廓也一樣,好像要透明似的。

正因有了這種記憶,在冬天的凜冽裏,我不懼怕甚至喜歡聽與寒風搏擊的聲音,於是愛持續跑步,大聲地呼吸。無論颳風下雨,我在學校裏每天都去體育館訓練。一進門,就看見隊友的微笑,這時我便會覺得大家都經歷了與寒風的嘁喳心談。換上體操服後,教練又帶着大家到大操場跑步。一開始被凍得雙腿直抖,當我和隊友們頂着寒風,迅跑起來,兩條腿有節奏地飛速邁動時,寒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連呼吸都感覺有金屬氣質,五圈的征程很快就被拿下。

下雪了,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在逼人的寒氣中,忙碌的人們踏雪而行,一路「咔嚓—咔嚓」地響,好像寒風早把過往的群聲嘁喳音符——灌注到積雪中了。每個行人的腳,就是彈奏那如絲竹一樣聲音的神奇所屬。通常彈奏的聲音有幾種,有長調、短調,還有複合調。如果非要找個乾淨的地兒,或跑得遠一些,這個時候踏雪的聲音會出現天籟感。此時,沒有行人會張望你,只有涼風靜靜陪你。你突然膽大起來,會對着雪原像換了一個人「啊—啊」地吼上一嗓子,將聲音和能量發得震天般響,音色粗獷,但酣暢淋漓,直抒胸臆。

寒風中充盈着過往的群聲嘁喳,除雪野裏的不斷回聲,還有那種沁人心脾的清新甘冽與肺的撞擊,身上一定沒有溫暖的室內味道。但是,當雪野中的溫度降到極點,時間好像靜止了,只看到無盡的大雪,聽到呼嘯的寒風怒吼。在一年中最冷的日子裏,所有的故事都落下帷幕,葉子與枝椏完全離別。迎寒風,穿雪野,朝彩虹橋那邊走去。周圍彰顯出寂寥和高遠,雪野袒露出真誠、安詳和包容。

來森林公園的路上,看到集市上有個身高不足一米的侏儒,站在風肆虐的口子位置賣東西。他凍得鼻涕長淌,一位上山打兔子的男人走到侏儒攤前,說:「一樣要一個,這是錢。只是我這陣兒去打兔子,帶着不方便,先存在這兒,等回來再取。」侏儒說:「好吧,我等你!」下午,風更大了。市場上的人都散了,那個侏儒還待在那裏等,只是往風小的地方挪了幾步,小攤上的東西只剩那男人要的東西,風將地上的塑料紙颳得「嘩啦啦」地響。

天色已暗,侏儒還縮着脖子蹲在那裏,啃着一個烤紅薯。旁邊賣烤紅薯的人說:「別等了,人家不會來了,他也許是想接濟你的。」侏儒說:「人家說要來,可能有啥事兒?我又不是討飯吃,怎麼能要人家接濟呢?」上山打兔子的男人終於來了,他不安地對侏儒說:「兄弟,不好意思,我差點兒把這事給忘了,害得你在寒風中等了五六個小時,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