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ia Lovell 攝影:Dominic Mifsud
●Julia Lovell為企鵝出版社翻譯的最新英文簡本《西遊記》——《Monkey King: Journey To The West》。

要說最為風靡世界的中國超級英雄,孫悟空排第二,誰敢排第一?

早前,香港國際文學節請來著名奇幻作家Neil Gaiman與知名歷史學者和翻譯家Julia Lovell,大聊特聊《西遊記》與孫悟空對全世界奇幻文學及流行文化的影響。適逢Julia剛剛為企鵝出版社完成了《西遊記》的最新英文譯本,記者連線在英國的她,談談這次「西遊」有何與眾不同之處。●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香港國際文學節提供

在Julia與Neil Gaiman的對談中,兩人曾不約而同聊起,童年時對《西遊記》的初印象其實來自一齣十分怪奇的日本電視劇《Monkey》。這個改編自《西遊記》的電視劇於1978年開始在日本首播,後被配音為英文,以《Monkey》為名引進至英國、新西蘭和澳大利亞。影片一開始,山頂的一顆石蛋中爆出一隻全身是毛的怪物,配合如同遊戲bgm般的電子音樂,恍惚中有一種正在看「哥斯拉」的錯覺。隨後出場的人物 ,唐僧由女演員夏目雅子飾演,沙僧的造型則神似河童……在中國觀眾看來,這個版本簡直是無敵「惡搞」兼「辣眼睛」;坊間則傳聞,正是因為受到這個版本的刺激,為了正本清源,才催生了中國86版經典劇集《西遊記》。

但不論如何,《Monkey》娛樂性極強,成為了不少海外觀眾對「Monkey King」的初印象,並虜獲了他們的心。劇集的改編也從一個側面讓人看到,這個成書於十六世紀的中國故事可被再詮釋的空間是那麼大。至於孫悟空,有着上天入地七十二變神通,逐漸成為了中國文化中最風靡世界的超級英雄。

新時代 新譯本

在Julia之前,已經有數個《西遊記》英文譯本。早在1913年,就有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的《A Mission to Heaven》;後在1930年Helen M. Hayes的《The Buddhist Pilgrim's Progress》在倫敦和紐約出版,但這兩版都只是選擇了其中某些回目來進行講述,在西方讀者間沒有產生很大迴響。後來出現了在現今看來影響較大的譯本——英國翻譯大師亞瑟偉力(Arthur David Waley)於1943年面世的《Monkey:Folk Novel of China》。這是一個選譯本,體量大概只囊括了原著內容的三分一。而到了七十年代末,有兩個版本的《The Journey to the West》相繼面世,分別出自詹納(William John Francis Jenner)與余國藩之手。而余國藩的版本,除了翻譯了原著的第一到二十五回外,前面還加入了引言,後面則列有詳細註釋,被認為是較為忠於原著及完整的《西遊記》譯本。

但是這麼多年過去,時代變遷,語言的使用與風格也發生了變化,是時候為讀者提供一個新譯的簡本,企鵝出版社由此向Julia發出邀約。「我感到非常榮幸。」Julia說。沉醉中文的她在之前多聚焦研究二十、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作家,曾將魯迅的小說譯介至西方。對她而言,《西遊記》的文本涉及大量傳統文化、民間故事、哲學體系、宗教知識,翻譯這本書是絕佳機會,讓她能更深入地了解中國的傳統和語言。

「至於是足本還是簡本,我們經過一番考慮。」她說,「我覺得,我們的目標是讓大眾讀者可以去讀這本書。原著非常地長和豐富,但是因為很長並且複雜,可能對非專業的讀者來說會有些困難。所以我們決定做一個簡本,更貼近普通讀者之餘,也盡量保留原著的豐富和複雜性。」

取捨有矩

簡本的初版被限制在10萬字內,要將洋洋灑灑的取經故事濃縮呈現,對內容的取捨談何容易?

Julia介紹道,她首先對原著進行通讀,由此選出個人覺得吸引與有趣的部分;其次,她和熟悉這本書的同事和朋友們談,詢問他們覺得最有趣和有價值的部分。「其中也有很多中國的朋友,他們有的是學者,有的只是喜愛這本書的普通讀者。」Julia說,「因為我非常在意的是,這是一本在中國家喻戶曉的書,我不想中國的讀者覺得:你怎麼把這些這麼重要的部分給排除了?」再而,她進行大量的閱讀,瀏覽關於《西遊記》的研究,關於中國歷史、宗教的研究,尤其是深入明代的歷史,嘗試去理解書中的哪些場景更為重要。「然後我再來決定,在簡本中,保留哪些部分才能把這些元素展現得更好。」

在她看來,《西遊記》的故事基於幾個世紀以來關於玄奘故事的不同流傳,小說中雖然有很多幻想的情節,但仍然有着非常清晰的民間口述故事的風格與脈絡。就像市集中的說書人,擔心聽眾聽着聽着就走開了,於是每次開講,總要重新介紹人物與背景。在她翻譯簡本時,便會去掉或者壓縮這部分重複出現的說明及概覽。再加上小說為章回體,由開頭主要人物登場後,後面則藉由類似單元故事的方式展開情節,這也為縮減帶來了某些便利——刪去某個獨立的單元故事並不會造成讀者的疑惑。

「我整本書都非常喜歡,要刪去某些故事真的覺得很惋惜,這的確是非常困難的過程。剛開始看的時候,我會做筆記,記下每個章節發生了什麼。之後我就可以看到哪些是具有代表性的場景,有時一個地點發生了一系列故事,我可以從中選擇自己覺得最有趣和最有吸引力的來進行保留。」

女性故事重見光芒

「我對之前的譯本抱有非常大的敬意。」Julia說,「但我對《西遊記》文字的印象更多地來自於原著,而非譯本。當我翻譯的時候,我覺察到偉力或者余教授是如何做出他們的選擇的,而我想去做出我自己的選擇,建立我自己與文本間的關係。」

她發現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偉力的譯本去掉了許多有着有趣女性角色的故事,在她的譯本中,則嘗試將這些故事重現。「我意識到,最近這數十年來,我可能是第一個《西遊記》的女性譯者,而某種程度上,我很熱衷於強大女性的故事。我希望把這些故事放回去。」例如西梁女國(女兒國)的故事,性別權力完全倒置,唐僧和八戒更意外懷孕。「這些人已經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但是有什麼痛苦比起分娩更讓他們崩潰?」Julia笑道,「對於有過三次分娩經驗的我來說,讓男人經歷下這些蠻好的。還有那整個世界,當他們進入女兒國的時候,性別倒置,自己被物化、被凝視,甚至被迫進入婚姻,而這些都是女性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時常經歷的。我想,十六世紀的著作居然能夠這樣玩這些概念,真的很厲害。」

她還喜歡鐵扇公主的故事,裏面的人物都是能力通天的妖怪,卻仍然被困在世俗而複雜的儒家家庭關係中。「神怪人物仍要處理和前妻的關係,有很多笑點。」

Julia認為,這些故事正正展現出原著非常特別的面向,「它們展現出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於『超自然』的想像,還有,你看裏面對天宮和地府的描繪,其運作與人類社會非常像,有着完整的官僚系統等等。你可以看到,在現今英美的娛樂產品中,這個概念其實非常常見,比如Neil Gaiman的小說《Good Omens》,又例如美國劇集《The Good Place》中,都想像人死後的世界同樣有着官僚系統。我會想,這些流行的觀念,和中國對於靈魂世界的想像是否有某些聯繫呢?」

「去想像這些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會點,是非常有趣的事情。」這也許正是在翻譯中連貫東西,所享有的獨特樂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