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君

今日陽光普照,社區左側的小河,波光粼粼,河道兩旁整齊排列着柳樹。後面的荒地上覆蓋着一片青綠,那是當地人種植的菜地,菜地的三面被將近兩米高的紅磚牆圍了起來,另一面連着河岸延展到遠處的拱橋旁才被阻斷。河對面是新建起的城區,林立的現代式建築,和很多新城區一樣,建造生硬而冰冷。

昨天給我送來蔬菜老阿姨的房子,是靠近河流邊上的第一家。門前有片小園子,方方正正,園子裏種着一些空心菜、辣椒、茄子和紅薯葉。沿着路旁還有一道爬滿了明黃色絲瓜花的籬笆。老阿姨的丈夫和在城市另一端的兒子家很少回來。她每天都在門口打理這些蔬菜。有時候也坐在園子門口的一張竹椅上看着那幾隻到處亂跑的貓。我和她的情誼始於前段時間的一場對話;「這3隻貓咪膽子好大,一點都不怕人。」我說。「不是3隻,是4隻。」她說:「還有一隻不知道牠都跑到哪去了,那隻貓比這幾隻都要瘦小一些。我前些天還看到牠的。不知道怎麼就不見了。」 「也許是牠太調皮了,跑去別的地方玩了也不一定。」

「不會。」她看着那隻渾身黑白分明蜷縮在花壇上的貓。花壇邊上有幾株即將枯黃了的茴香,茴香樹下有一個白色的圓墊,圓墊上飛滿了嗡嗡作響的蚊子。「牠們從來不會亂跑很遠的,每天都在這裏。可是不知道那一隻為什麼這幾天不見了,以前每天都在的……都在的……」她喃喃自語着。花白的頭髮在河風的吹拂下凌亂不堪,臉色晦暗。

「哦。」我隨手扯起一束茴香,放在鼻子底下努力嗅聞着。

這是一個孤獨的老人,生活在屬於她的深淵邊緣,寂寞至此,我不知道這河邊日日夜夜不停嘶鳴的風對一個孤寂的老人會帶來怎樣的聯想。是憑藉記憶在某一處確定過的位置上,重新建築,然後復原。還是整日對着電視面無表情。後來,我經常會去找她小坐一會。她從不邀請我到她的房間裏去。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只是在門口聊天,或是在那不大的菜園子裏摘菜除草。她有時候很開心,有時候卻又緘默不言,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那把竹椅上,讓人覺得她隨時會像灰塵一樣被時間所吹散。

她和另一位老人一樣,有時候你面對着他們,會覺得他們距離這個世界很遙遠。

這是一個很謹默的老人。男性,年齡大約在70幾歲。性情孤僻。他的家在社區進門第二棟靠左邊的一樓。家庭境況不詳。我只知道他每天都會在我樓下的垃圾箱裏翻找着一切可以食用的東西。我第一次看到這一幕時出於為他自尊的考慮而遠遠地躲了起來,後來發現他並不在意是否會被人看到。他還養了一隻雞,那是一隻很是肥胖的未被閹割的大公雞。他每天都坐在門口手裏拿着一條長竹竿看着牠,每當雞稍稍走得遠一點他就趕緊站起來把雞攔回去。嘴裏不停念叨着念叨着。有時候他也會唱歌,令人覺得他是快樂的,也許不是。從沒人問過他,他也不和人打招呼,就這樣與世界保持着一定距離,不需要過多地揭露自己。活在自己的世界,他似乎也很高興。我時常靜靜地從窗子探出頭去看着他的來來去去。我不知道怎樣做才能為這樣一個老人做點什麼卻又不至於對他的自尊產生傷害。後來我把新鮮的蘋果在櫥櫃上敲打出一兩個缺口,裝進乾淨袋子,放進垃圾箱的旁邊,然後臉紅心跳地快速跑回房間,站在窗口等待他的出現。有時候他遲遲沒有出現,我便會焦慮地用手指纏繞着裙襬,覺得煩躁不安。至於焦慮的原因,卻未可知。

直到有一天,我在社區進門處看到他,第一次鼓足勇氣與他打招呼,他沒有回應我,只是徑直行走着,眼神渙散,以至於給我有那麼一瞬間的錯覺;那只是一副堅硬空洞的骨架而已。

後來,在某一個深夜,我似乎在一瞬間明白了為什麼他們不願意讓人走進他的世界裏。因為最為激烈的自尊、因為不需要同情、因為年齡所帶來的種種桎梏,他們無法在餘下的人生裏找到落腳處,所以封閉自己,遠離人群,成為孤獨患者。我不確定,他們現在這麼做是不是另一種變相的無聲吶喊,想要得到某些人的注意、想要得到關注、想要令人感受到他們的存在並對他們溫柔相待。他們像是被社會拋棄了的人,固守着屬於自己的寂寞,把承載過的生活推向歲月深處,推入虛空之中。就像一棟老建築,一個時代,一群人因緣際會,在一個時空點上注定會消失。這是他們共同的命途。而舊的事物消失,隨之而來的是新事物的出現。對於舊的事物,有些人曾記得他們的舊模樣、有些人卻只記得一點點、有些人將完全在這世間消失。他們被斷絕與這世間之間的關係,然後隨着徹底的死亡,他們與這個世間傳統精神支撐之間的關係一刀兩斷,粗暴得沒有任何留戀。推倒一切,彷彿死亡也成為了一件值得歡喜的事情。下手果決,然後一切都是新的,與以往沒有任何關係。

生活在這世上的人們面對着這浮躁不安的世界,依然只有蓬勃野心,沒有風月心情,也無關痛癢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