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居生活令人神往,但若風餐露宿,一住十年呢?偶爾登山神清氣爽,若似挑夫負重幾十斤,日日在懸崖邊「上下班」呢?2009年,田學森來到了華山,自此以天地為畫室,獨自面壁作畫十餘載。他與山風為伴、鳥蟲為伍,甚至還同毒蛇做了「好朋友」,最終完成了六十幅以華山為主題的油畫作品。●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章蘿蘭
《太華風骨——田學森油畫作品二十年回顧展》日前在上海星河畫廊展出,這也是繼去年11月在中國美術館《華山十年——田學森油畫展》、今年1月朵雲軒藝術中心《西嶽情緣——田學森、田繼允父子華山油畫展》、4月上海寶龍美術館《太華風骨——田學森油畫作品二十年回顧展》之後,田學森近半年內的第四次大型個展。他筆下的華山氣象萬千,有時氣勢磅礡,有時寧靜樸素,雖借鑒中國傳統山水畫的意境,使用的卻是西方油畫的材料、技法——冷色調沉着靜謐,暖色調似光線律動。
寫好遺書遊歷多方
在曠野山林的無人之境,畫家與畫框共同經歷時空,為千古華山寫照。作品《神屏》,寫生於2013年春季東仰太華的清晨,主峰巍峨,山谷寧靜,逆光下的高山統一在多層次的藍色調裏,複雜的山石結構,需要反反覆覆耐心修改塑造;長6.6米,高2.2米的作品《天岸》,則是耗時近兩年完成的巨幅作品,畫面嘗試採用中國畫散點透視,同時着眼於樹木山石的增減、雲霧虛實的推敲。
早年田學森也如其他畫家一般,嘗試過靜物、城市、人物等諸多題材。若僅僅作為興趣,抑或是謀生手段倒也無妨,但他不甘心「求同」,而立志要走自己的路——既區別於同時代畫家,更要基於中西方藝術史有所創新。2007年,為防不測他先寫好遺書,之後驅車輾轉漠河、新疆、珠峰等大半個中國,尋找能代表東方文化精神、又適合長期創作的主題,最終在華山駐足。千古華山之壯美,令他深深震撼。
「其實華山這個題材,更適合中國傳統山水畫,用油畫簡直是自找麻煩!」田學森在接受香港文匯報專訪時,忍不住揶揄自個兒的「笨」,「比如留白是國畫的重要表現手法,油畫中卻沒有所謂留白,畫『無』比畫『有』難得多;再如『山』在東方文化中,傳遞的是意境,在西方油畫中卻只是畫種之一,深刻程度本就不一,若罔顧前者埋頭追求油畫技法,畫面也會失去藝術生命力;且東西方繪畫在勾線、上色方面存在很大差異,用油畫表現華山,意味着無窮無盡的修改。」
個別師長、朋友出於好心,「傳授」省時省力的方法,比如可以借助高科技手段,將山形投影至畫布,屆時勾勾線即可。但田學森規規矩矩一筆一劃,倒並不僅僅為了追求畫面效果。他坦言,正是這種又原始、又「笨」、又慢的作畫過程,能讓之體悟到山石的結構、植被的生長,感受崖壁上一顆種子的生命力,「面對大山,千萬不要弄虛作假、也不要添油加醋,畫布會像鏡子一樣,折射你的真誠。」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田學森先從幾十公里外觀察華山,再入山,上到主峰,隨後至四周的山谷。開發成熟的山峰遊人如織,好角度也被招攬生意的攝影攤「佔領」,為了清淨作畫,他漸漸往杳無人煙之地。
在懸崖邊「上下班」
天天扛着幾十斤的畫具爬上爬下,田學森調侃,他的工作就是在懸崖邊「上下班」,難免遭遇九死一生。比如邊倒退邊看畫,不知不覺間,上半身已經探出了懸崖,腳後跟着地的一剎那,身體出於本能,搖動雙臂保持平衡才沒掉下懸崖;為了更好的視野,放膽扶着樹在崖壁上走,險被山風吹落。周遭野獸出沒,晚上睡帳篷也不踏實,但更多時候「管他三七二十一,睡了再說!」
「在華山畫畫可能出現的死亡方式,其實我都推演過,就像墜落山崖,短暫又漫長的1秒……2秒……3秒後,人就會和山體發生第一次接觸,瞬間就會四分五裂;山裏的野豬、土狼、花豹,我們也根本就不是牠們的對手,人在荊棘叢生處寸步難行,野豬嗖嗖穿行就像離弦之箭,跟這些動物接觸的一剎那,人就已經失去抵抗力了,但死法其實沒那麼恐怖,被咬住頭頸一會兒就窒息。如果被毒蛇咬,一段長短不一的昏迷後就解脫了,結束了。想明白後,心也就安靜下來了,只覺天地遼闊。」
與蛇為友
獨居山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會被無邊無際的孤獨包圍。為了排遣寂寞,田學森還交了一位「蛇友」。一日清晨,正在山中飲茶的他,發現有條毒蛇停在腳邊。小蛇半米多長,三角形的頭骨棱角分明,金黃色的眼圈下,一雙黑眼睛炯炯有神。見彼此都無心傷害對方,一來二往就結了伴兒。天寒地凍,每天早上十點,小蛇都會準時盤在樹上曬太陽。輕輕呼喚小蛇,牠便聽話地靠近,和牠說話,還溫順地傾聽。為了回報「蛇友」,田學森會用小木棒,給牠「按摩」放鬆。後來短暫返滬,再到山中時嚴冬已至,小蛇也被凍死了,這段友情才戛然而止,田學森還寫了一篇《山中寫生遇蛇記》作為留念。
與山中猛獸雖無上述小毒蛇般的「情緣」,但也不是沒有和平共處的可能。田學森與野豬就有過近距離接觸,雙方相距不足一米,茫茫黑夜中,只聽聞野豬沉重的呼吸、示威式地低吼,就這樣對峙一會兒後,野豬也就別轉過去離開了。「我每天都在那畫畫,野豬也認識我,其實不要激怒牠們就行。」
如果把山居過成日常,可能一點兒都不浪漫。在山中,食宿是大問題。山谷裏沒有電,若是冬季陰天,太陽能燈頂多亮一兩分鐘,零下幾十度的晚間,常常蜷縮帳篷中簌簌發抖。挖野菜、摘野果也是必備生存技能,此時人是爭不過「土著」的,樹上的好果子往往都被小鳥「先下口為強」。
一日,田學森外出寫生,恰好邂逅正在放羊的李師傅。李師傅一家雖早已遷出華山,卻是山谷中唯一一間土坯房的主人。後來,他有時請李師傅幫忙做飯,三餐主要靠素麵解決,處於「餓不死」狀態的田學森,自喻為「老農民」,將畫架搬進搬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便如此,因成天吹着山風畫畫,營養又跟不上,他幾乎每天都在生病,有幾次燒到意識模糊,就在山上堅持着。
用時間體驗華山
談到「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三種境界,田學森用「結婚」作類比。在最初的一兩年,他也難免似其他人一般,賦予華山各種主觀想像,「但世人眼中的險峻,只是華山的一面,它才不會管別人怎麼看,隨着歲月流逝,形形色色的表達、感受都被我置於一旁,華山就在那裏,而我總要畫它,我們的相處模式自然地就像『老夫老妻』。」他要與華山「白頭偕老」,要「畫一輩子的華山」。「既然找定了題材,就不能淺嘗輒止,連續畫10年華山,有10年的體悟;連續畫20年,有20年的體悟;30年,又是另外一個狀態……畫華山是我的價值觀、藝術生命、生活方式、更是人生哲學,如果經不住誘惑,留戀繁華舒適、追逐名利,藝術生命很快就會終止,一個人時刻都要保持自省。」
2019年底,田學森自華山返滬參加全國油畫名家學術邀請展,後因疫情等關係,尚且未能再次成行。面對大山作畫,主要是寫生,現在則不得不憑借記憶與經驗。好在崇山峻嶺、萬壑千岩他早已了然於胸。其在上海的節奏,也幾乎與山中無異。他一日畫畫十幾個小時,有時還在展廳席地而坐、專心改畫,全然忘了自己是個展的「主角」。此時的他超然世外,彷彿又回到了煙嵐雲岫的另一個「時空」。近年來,田學森的華山畫作從具象走向了概括,煉神還虛,嘗試山水人文與內心實驗溝通的可能,作品面貌不同於東西方傳統山水畫和風景畫,逐漸創造出一種新的藝術語言。
藝術評論家夏可君教授評論道:「在人與自然長期共處,相互煙雲共養的深入交流裏,繪畫才能達到至高至深的意境。田學森的華山油畫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一種中國風景油畫所達到的純粹美學,一種與中國傳統文脈、中國繪畫詩意相通的精神旨趣。自然以如此親切靜謐、又如此巍峨偉岸的方式顯現,古老的地貌與文化記憶獲得新生,我們彷彿第一次觀看山石,第一次閱讀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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