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野秋

今次過年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個最不折騰的年。自成人以來,幾乎很少有安安靜靜呆在平時工作的城市過年的記憶。以往此刻大都人在旅途,不在路上,就在天上,或在水上。

今年基本上都按捺不動,小到城市,中到國家,大到世界,莫不如此。一方面是政策導向,另一方面也是大家的自我保護,大家經過痛切的體會,深刻認識到這年頭坐在家裏最安全。所以今年的春節,全體公認的主題詞是一個字:宅。

宅在家裏,宅在小區,不宅時也至多逛逛本城景點,抑或去影院看爆米花電影。去年一年倒閉了不少影城,但過年這幾天,排隊看電影成為一大景觀。大年初一,七部新片上映,第一天就創造了中國電影單日票房17億元人民幣的新紀錄。影院經理大都喜出望外,他們總結為「報復性觀影」,因為大家都憋了一年,快憋壞了。照此勢頭,一個春節檔下來,大有填滿往常全年票房的可能。

我的春節,選擇宅在書房,翻翻久違的書卷,還有醞釀已久的書稿也該動筆了。這麼讀讀寫寫,日子似乎過得既慢也快。慢是沒有到處趕場子,不用着急上火地滿世界亂竄;快是還沒覺得讀完多少頁、寫完多少字,又到了吃下一頓飯。

感受了幾天,頓然喜歡上這樣的生活,甚至喜歡一直這樣「度日如年」。慢下來過年的好處是,開始審視起春節本身的內容了。

現下過年大都是稀裏糊塗過的,每天應該怎樣,沒多少人考慮。但其實在從前,過年每天的內容和主題都是不同的。從初一到初七,分別叫雞日、犬日、豚日、羊日、牛日、馬日、人日。人們會在這一天,將習俗的重點分配給相應的動物與人。

這個做法來源於女媧創世,據說當年女媧先用六天造出了雞、狗、豬、羊、牛、馬,積累了經驗後,在第七天造出了人。也許人是最後造出來的,所以他比前面七種動物都要複雜,最主要是有了思想。極有意思的是,西方的《聖經》也有「創世紀」,上帝用五天時間創造了光、空氣、樹木、星月、魚與飛鳥。第六天造出了人。表面看上帝造人好像比女媧少用了一天,其實不然,上帝造人用了兩天,第一天造出了一個男人,第二天用男人的肋骨又造出了一個女人,這就是亞當和夏娃。所以,東西方殊途同歸,都用了「七日」讓這個世界露出雛形。

我經常好奇,在那個沒有任何通訊溝通的年代,遙遠的女媧和上帝沒有商量,就不約而同地一致用七天來創世。這個偶合簡直神奇之至,而且不可思議。

從初一到初六的六畜之日如何過,已不可考。但初七的「人日」習俗,卻有相當多的記載,而且很多農村地區一直沿襲至今。所謂人日也就是人的生日,這種說法由來已久,至少在兩千年以上。漢朝的東方朔在《占書》裏說:「其日睛,所主之物育,陰則災」。後來的《燕京歲時記》裏說得更明白:「初七日謂之人日。是日天氣清明者則人生繁衍。」可見這一天不但重要,而且老天還得幫忙。假如天氣不清明,甚或下點小雨,都會讓人惶恐不安。因為在古時候,繁衍是頭等大事。

搞不清來歷,不妨礙咱們照着過。中國雖大,但地不分南北,一般都把過年定格在從除夕到初七,所以民間向有「七不出,八不歸,九九出門一大堆」的說辭,也就是說初七這一天是不出門的,只在家裏陪家人。而到了初八,必須出門走動,不到晚間不歸家。初九的日子出門在外會有鴻運當頭。

我不知道這個習俗是什麼時候丟掉的,反正在我們小時候是不過的,至少沒人提這個「人日」,大約跟我們近百年來,不重天地人有關,人日的習俗竟然為人所忘,也就不奇怪了。可是在鄉間,初七日是滿隆重的。隱約記得小時候在皖南老家的涇縣,住在舅舅家,初七一早被叫起來,把我們一幫小傢伙聚到一起,在祠堂前的打穀場上置放了一個大秤,讓我們坐進籮筐,像抬稻穀一樣抬起來,然後記下每人的重量。長得愈快的,自然誇獎愈多。而我只是偶爾回鄉,無法與上年重量比,所以也就稱完拿了糖果直接跑開了。最好玩的是,我有一個小舅舅,和我哥哥差不多大,在我眼裏也是一個大孩子,他也煞有介事地坐進大秤下的籮筐,讓人稱起來,掌秤者訓斥他一年不如一年,結果在一片哄笑聲中,悻悻而去。前幾年返鄉,此小舅居然已經不在了,給兒子蓋好了三間婚房,自己年紀未老就歸了塵土,想來真是唏噓。

想來成人世界原來也無非如此,一代人像老母雞一樣下出蛋來,孵出小雞,然後自己早早地就謝了幕,小雞又開始新的輪迴。人類大約就是這麼循環往復的。所以一個人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回望來路,不能把自己的出發地忘了。隋代的薛道衡就寫過一首很著名的《人日思歸》,詩曰:「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剛過完年,就思歸了,如果不是人日,恐怕也難有如許感慨。而思念之情雖在春花綻放之前,但真的歸家一定要落在大雁南歸之後。這就是人在旅途的無奈。家鄉親人雖常在念中,但要付諸行動,卻也不那麼容易。如今都已經現代化了,交通那麼發達,但火車站不仍聚集大批回不去的遊子嗎?

但無論是否回得去,「人日思歸」總是更重要的,有了思歸之心,有時也等於回去了。人日,其實是老祖宗在提醒我們,時刻不要忘記自己作為「人」的身份,而依託春節的特殊日子,效果自然超過尋常日子。春節的聚合力是神奇的,超越一切權力的約束。比如現在的各大城市紛紛發文禁放鞭炮,但民俗的巨大慣性是無法抵擋的,這幾天在深圳,時不時還能聽到零星的鞭炮聲,讓人想起「爆竹聲中一歲除」所言不虛。無論你承認還是不承認,鞭炮都是春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假如剝離了這些符號化、儀式化的內容,春節就是一個空殼。

我們老是擔心今天的年輕人去過洋節,卻不反思我們自己親手在閹割我們自己的節日。人日多做些人事,這個世界會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