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匯報記者 帥誠 廣東報道)「我的娘領人馬來到北番。我有心回宋營見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遠隔天邊……」2015年,在台灣一家養老院的公益活動中,以志願者身份參與的楊正濃,用字正腔圓的唱腔為長者獻上京劇《四郎探母》選段。該劇曾因「動搖軍心」而在台灣遭禁,唱詞講到楊四郎冒險騙得金鈚令箭出關,只為到宋營探望分離十餘載的慈母,喚起了現場外省老兵們「有家歸不得」的半生鄉愁。他們情不自禁地與這位在台北藝術大學讀碩士的大陸學生,講起自己與大陸親人分離和重聚的經歷。楊正濃這才意識到,眼前這群鄉音未改的老人,正是《巨流河》、《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那些被「抓壯丁」的少年。「從沒想到一段鮮活的歷史會以這種方式展現在自己面前,那一刻我就產生了要拍一部紀錄片的想法。」

這是紀錄電影《日暮·歸鄉》的起始點。楊正濃用了十年時間,圓夢該片在陸上映。但是,鏡頭背後不無遺憾,未能了卻老人「落葉歸根」的心願,楊正濃希望為這群欲歸不得的老兵留下永久的影像紀念,向更多人講述這段曾被掩埋的時代記憶。
從養老院離開後,楊正濃便着手開始進行田野調查。2015年到2017年兩年多裏,在養老院長者們的穿針引線下,他先後拜訪了全台50多位老兵,從中篩選出傅德澤、高秉涵、金英、姜思章、潘松帶、曾奇才這六位老人的故事。


田野調查兩年多 鎖定赴台六「爺爺」
「金爺爺是中央航校八期畢業的空軍,開過轟炸機,也是演員金士傑的父親;姜爺爺祖籍浙江舟山,是『外省人返鄉促進會』的發起人之一;高爺爺自1991年起先後義務護送超過150位台灣老兵的骨灰回大陸故土安葬……」談及六位主角的過往,楊正濃每每都親切地以「爺爺」稱呼,彷彿他們都是自己在海峽彼岸的親人。

很快,「一個大陸學生要拍台灣老兵故事」的消息就在當地傳開,一些台灣媒體採訪了楊正濃。「當時身邊的台灣年輕人多抱着觀望態度看待這件事。」他坦言,因為自己來自湖南,不少人認為他會用先入為主的觀點去拍攝一部「宣傳片」。楊正濃並沒有因此氣餒。2017年,影片正式進入拍攝階段,他邀請身邊的台灣同學加入拍攝團隊,一同擔任攝影和剪輯。
烽火歲月少重提 兒孫輩重新了解
拍攝不是一路順利,並不是所有台灣老兵及其親屬都願意接受拍攝。為了打動他們,楊正濃給拍攝對象的每個家庭寫信,「在信中我講述了自己為什麼想要拍這樣一部電影,以及外省老兵群體對於一個時代、一段歷史的重要意義,他們的故事值得被更多人看到。」楊正濃用真誠換來了真誠,就這樣,拍攝團隊得以頻繁參加老兵們的家庭聚會和生日節慶,乃至全程跟拍他們返鄉探親。
在拍攝過程中,從老兵們口中娓娓道來的那些塵封多年的經歷,往往讓他們的兒孫輩都聽得目瞪口呆。「原來父親還吃過這些苦」「原來爺爺是這樣來到台灣的」,老兵們的兒孫也在一次次傾聽中重新認識了長輩的一生。
那些深度參與拍攝項目的台灣同學,態度也悄然發生變化。「好幾次在老兵口述的過程中,我一回頭發現攝影機後的同學淚流滿面,返程的車上他們對我說,突然想起自己的外公好像也有類似經歷。」


最年輕已近八旬 拍攝需間歇進行
紀錄片中的六位主角,經歷坎坷迥異,卻都有着同樣的歸鄉情切。「六位爺爺的故事是比較典型的,但並不能代表所有的老兵群體。」電影立項之初,楊正濃輾轉聯繫到台灣藝人劉若英的祖母,希望能夠在主角中加入一個女性視角,「但『奶茶姐』告訴我,祖母已經出現阿爾茲海默症的症狀,不再適合出鏡接受採訪。」
這樣的遺憾並非個例,當時台灣老兵群體中年紀最輕者也已年近八旬,「在我們拍攝訪談過程中,許多老兵因為年齡太大,無法長時間進行回憶和講述,我們只能抓住每一個碎片化的間歇進行記錄。」楊正濃猶記得,有好幾位老兵在接受過幾輪訪問後,就因身體健康原因徹底退出了拍攝。
片中的老兵與大陸的親人相聚時,或拖家帶口,或孑身一人,但終歸迎來了人生的大團圓。但在台灣的各個養老院裏,還散落着一群孤獨等待終老的邊緣人,「他們是老兵群體裏最不幸的一批人,從部隊退役後,因為外省人的身份受到社會排擠,又因為沒有文化只能從事底層工作,就這樣一直獨身到退休,拿着政府補助金在養老院終老。」楊正濃不禁嘆息,今後恐怕再沒有人會記得他們了。
2019年底,電影的製作接近尾聲,內部試映反響良好,那些曾經表示過質疑的台灣同學,看完影片後也大呼「想不到」。2020年初,影片在大陸獲得上映許可,卻遇上疫情影響,不得不一再壓後。

奔波十年終上映 受訪者辭世留憾
2022年,片中的主角之一、台灣「老戲骨」金士傑的父親金英老人107歲高齡辭世。「我還記得第一次去金爺爺家裏,他說他喜歡喝珍珠奶茶,我還不相信,他一打開冰箱裏面果然整齊地放着一排奶茶。」楊正濃一直記得,這位平日常常用樂觀感染大家的老人,在拍攝訪談時卻也難以抑制思鄉之情。「我現在只有一個願望,我想落葉歸根,回到大陸去。」楊正濃說,金爺爺的這句話,當時給自己極大的震撼。金英去世的消息傳來,楊正濃在社交媒體這樣寫道:「我們拍攝金爺爺時的畫面歷歷在目,慶幸我們『記錄』了您,卻未能了卻您『落葉歸根』的心願。」
疫後電影市場逐步復甦,今年母親節當天,影片終於在大陸院線與觀眾見面,而此時台灣老兵這一群體仍在世者僅剩約500人,落葉無法歸根的遺憾仍在延續。
影片的末尾,老兵高秉涵風塵僕僕,從台北飛抵南京,再轉乘高鐵至徐州,將戰友李存信的骨灰罈交到其女兒李秀雲手中,這位尋父30年的女兒,抱着父親的骨灰罈失聲痛哭。楊正濃在首映禮上亦曾幾度落淚,「只願這樣帶着一絲遺憾的團圓,不再在兩岸同胞身上重現。」

爺爺的嚎哭 喚醒投資人
在楊正濃的講述中,獲得採訪對象的信任、改變台灣同學的偏見、面對老兵們的生老病死,一路關關難過關關過。事實上,真正讓他差點無法開始拍攝的,卻是一開始的尋找投資環節。
多叫好不叫座難集資
「為了籌集拍攝資金,那兩年我帶着項目企劃書參加了各種創投會、電影節,但都石沉大海。」楊正濃坦言,紀錄片叫好不叫座的性質決定了大部分投資方的謹慎態度。
在萬般無奈下,他想起本科就讀北京電影學院時認識的一位電影人顧佳鳳女士,「顧女士一開始就拒絕了,說公司沒有投資紀錄片的計劃,但我仍然抱着試一試的心態,請她看一看企劃書。」沒想到這一看,顧女士就被打動了。很快,楊正濃從台北飛往北京與顧佳鳳面談,並拿到了第一筆投資。
有了啟動資金,楊正濃得以採購專業攝影機、租車和組建團隊,才有了後面的故事。「後來顧女士告訴我,她之所以會被這個項目打動,是源於自己的童年記憶。」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顧佳鳳的爺爺與一位遠道而來的台灣老兵在老家浙江舟山的村子裏相認,兩人是童年玩伴,此時老兵的親人都已不在,村裏唯一還認得的人就是這位兒時夥伴。那年顧佳鳳才9歲,卻清晰地記得性格剛毅的爺爺哭得如此大聲。「顧女士告訴我,那一刻企劃書中老兵的故事與她的記憶重疊了,這也讓她決心投資這部影片。」
黃埔名將後人監製
2017年影片正式開拍時,在台北藝術大學電影所擔任系主任的導演王童,提出願意作為《日暮·歸鄉》的監製。這位黃埔名將王仲廉的後人,一生關注台灣老兵群體,更執導過被稱為「台灣三部曲」的《稻草人》《香蕉天堂》《無言的山丘》。
此時的王童已成名多年,但作為監製他並沒有過多干涉影片的拍攝。「在拍攝階段和初剪時,王童老師給予了我充分的自由度,讓我可以捕捉細節,發揮自己的風格。」楊正濃把一次電影創作比喻為烹飪一桌菜,作為新人導演,自己總希望把盡可能多的內容呈現給觀眾,「王童老師在看完初剪後,會善意地提醒我如何做減法,用適當的留白去表達更豐富的情緒。」王童提供的幫助,使他終生受益。
【特稿】妻子的認親之旅 見證血脈剪不斷
楊正濃與來自台灣的妻子劉孝怡相識於2015年,也正是在劉孝怡的邀約下,楊正濃才偶然在養老院接觸到台灣老兵群體,而就在《日暮·歸鄉》完成製作後不久,劉孝怡一家也經歷了電影情節般的認親瞬間。
30年後尋親 重逢意想不到
2020年1月的一天,有位與劉孝怡年紀相仿的女孩敲響了他們台灣的家門,「女孩開口就問我們是不是祖籍貴州的劉家,說自己是依靠早年伯父回貴州探親時留下的地址過來尋親的。」原來劉孝怡的父親來自貴州遵義,年少時隨黃埔軍校遷徙到台灣定居。1979年元旦,大陸發表《告台灣同胞書》,呼籲兩岸同胞攜手打破長期隔絕的堅冰,自此開啟了兩岸交流交往的全新階段,劉父也終於有機會回貴州探親。「我當時才小學二年級,記得父親返回時帶來了一瓶茅台,還反覆提起黃果樹大瀑布。」可惜上世紀九十年代劉父就去世了,而當時留下的貴州地址也已變更,劉孝怡一家與大陸的親人再次失去聯繫。
時隔近30年,海峽兩岸的劉家人在台灣重逢。這位女孩口中的「伯父」,便是劉孝怡的父親,女孩便是劉孝怡的堂姊妹,她在廣東一家台資企業上班,一次偶然的赴台出差,才有機會尋親。
疫後交流受阻 無奈延遲相認
「那次見面後一個月,便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疫情,此後疫情轉入常態化管理,兩岸民眾本盼望着能恢復往日的交流往來,然而,複雜多變的台海局勢卻給兩岸交流蒙上陰影,兩岸民眾的正常交流遭到民進黨當局惡意設下的重重關卡。很難想像如果沒有這次尋親,兩家人要什麼時候才有機會相認。」楊正濃說,一切彷彿冥冥中注定。
如今,劉孝怡與楊正濃一起在廣東定居和發展,回貴州老家探親也成為常態。「我還記得第一次回鄉探親的場景,走出機場時我一眼就認出從未見過的大表哥,因為他和我台灣的弟弟長得太像了。」她笑言這大概就是血脈的力量。這些年,她還去了父親口中多次提到的黃果樹大瀑布,在遵義吃到豆花麵時,忽然喚起了記憶中的味道。「父親生前在家常做一道家鄉小吃,我一直以為叫豆漿麵,原來就是豆花麵。」每憶及此,劉孝怡難免熱淚盈眶,感覺父親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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