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晗
大暑一到,這最後一把火,便轟轟烈烈地燒起來了。日頭懸在當空,白花花地往下潑灑熱力,彷彿要把攢了一夏的勁頭,毫無保留地傾瀉乾淨。這熱不同別時,它帶着一股子燒透的蠻勁,要把天地萬物都焙烤一遍才肯罷休。
城裏的路被曬得發了軟。鞋底踏上去,竟微微有些黏腳,留下淺淺的印子,過不多時又被曬平了。空氣沉甸甸地凝滯着,吸一口,肺腑裏都帶着點柏油的嗆味。街邊舖子的遮陽篷蔫蔫地垂着,連平日裏最聒噪的蟬,也只在樹蔭深處偶爾嘶鳴一兩聲,顯得有氣無力。一切都被這最後一把火燎得沒了脾氣。
巷口的老槐樹下,倒還有幾分人氣。幾個老人搬了小竹椅,躲在僅存的濃蔭裏,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驅趕那無處不在的燠熱。那扇子搖出的風也是熱的,吹到臉上,只挪動了汗珠滾落的方向。一位老者停下扇子,抹了把額頭上亮晶晶的汗,望着巷口白晃晃的日頭,嘆道:「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腸,老杜這詩,可不就是寫給今天?」樹葉子紋絲不動,厚厚地積了一層灰,被日頭曬得發白,邊緣微微捲了邊,顯出一種疲憊的墨綠。可若細細瞧去,在濃綠的深處,有那麼幾片葉子的邊緣,竟悄悄蜷起一絲極淡的黃暈,像是被火舌不經意地舔過,留下一點焦渴的痕跡。夏的爐火正旺,秋的涼意卻已悄悄在葉脈裏打起了草稿。
這火也燒進了尋常日子。家家門戶洞開,只為求一絲穿堂風。灶台是輕易不敢點的,飯菜也圖個爽利清淡。桌上一碟鹽水毛豆,一盤拍黃瓜,便足以對付這火燒火燎的腸胃。午後,屋裏更是待不住人。孩子貪那樹蔭下石板地上的一點陰涼,不顧大人呵斥,歪歪扭扭地趴在上面,小臉蛋貼着涼沁沁的石頭,舒服地瞇着眼。汗水在他額角鬢邊聚成細小的珠子,沿着紅撲撲的臉頰往下滑,滴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小圓點,轉眼又被石板吸乾,只留下一點深色的濕痕。
日頭終於顯出西沉的架勢,那光焰不再直刺人眼,漸漸染上些遲暮的酡紅。最後一把火的熱力,總算開始從巔峰往下溜。人們才敢試探着走出蔭蔽。院子裏響起潑水聲,嘩啦一下,水珠濺落在滾燙的地面上,激起一陣短促的白氣,發出輕微的「滋啦」響,瞬間就被蒸騰殆盡。水痕迅速蔓延,又迅速縮小,地面貪婪地吸吮着,顏色由深轉淺,不過片刻,又恢復了乾涸的原貌。巷口青石板上積攢了一天的熱氣,此刻正絲絲縷縷地向上蒸騰,使得眼前的景物微微顫抖着。暑天的最後一把火,燒得天地白熾。它烘烤萬物,把柏油路曬軟,將蟬聲逼啞。當巷口青石板蒸騰起絲絲縷縷的熱氣,風開始溫吞地流動,幾片黃暈的葉子在暮光裏輕顫——燒透的夏天,正悄悄積攢着涼下去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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