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閒話】夢回村小
●楊澤方
三十年前,師範畢業,我背着行囊踏入大山深處,眼前的小學校蜷縮在山坳裏。那是一個三合小院,依山而建,紅磚牆,黑灰瓦,深紅色的窗框上沒有一塊玻璃。夏天,狂風野蠻地闖進來,肆無忌憚地掀翻課桌上的書本;冬天,寒風呼嘯着灌進來,直往孩子們領口袖口裏鑽。院中一方土操場,凹凸不平,逢下大雨便成了泥濘不堪的沼澤地。
學校外面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淺,一路歡歌。學校所在的村莊便沿着小溪延伸開去,就像一條鑲嵌於山間的狹長的飄帶。小溪上沒有橋,鄉親們在河床上不規則地擺上幾塊形態各異的大石頭,大夥兒便輕快地踩着石頭過河了。夏日,遇上暴雨,兩邊大山上的雨水快速匯集到小溪裏,溪水猛漲,很快就淹沒了河床上的石頭。放學時,河水還未消退,老校長便帶領我們去護送孩子們過河。我們將褲管捲得老高老高,打着光腳板,背着年幼的孩子,牽着稍大的孩子,一步一挪,小心翼翼地從湍急的河水中淌過去。送完要過河的幾十個孩子,我們常常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望着孩子們揮動的小手,聽着孩子們清脆的童音,滿身的疲憊悄悄地融入了嘩嘩的水聲裏。
學校右面有一塊菜地,年年春來便是師生耕耘的舞台。老校長一馬當先,弓着身子,揮舞鋤頭,奮力挖坑。高年級的男同學自告奮勇去抬糞。只見他們用糞勺將大糞舀到糞桶裏,在大糞快要裝滿時往上面撒一些細長的青草葉子。我頗感好奇,問其用意?孩子們爭先恐後地告訴可以防止抬糞過程中糞便從桶裏盪出來。只見他們兩人抬一桶,在地裏來來回回,健步如飛。女孩子們心靈手巧,在女老師的帶領下栽菜。只見她們左手小心翼翼地拿起菜苗豎直地放進坑裏,右手快速地抓幾把細軟的泥土覆蓋在菜根上,然後繞着菜根按壓一圈,新苗便筆直挺立起來,在山風裏站定了身子。
校園裏設施簡陋,卻自有暖意氤氳。記得一個冬日下午,我獨自留堂輔導兩名學生。突感寒氣浸骨,渾身冷顫,只得匆匆遣散學生,趕緊溜進被窩。睡意朦朧間,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把我驚醒了。我有氣無力地問:「誰呀?」「吱溜——」門開了,那個被留下來做作業的小冬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雙手捧着一個裝着混黃液體的瓶子,怯怯地說:「楊老師,這是我爺爺給你熬的薑湯,能治風寒。」我衝他微微點頭:「謝謝!」小冬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將薑湯輕輕放在床頭的書桌上,向我擺了擺手,轉過身一蹦一跳地跑了。我爬起來,擰開瓶蓋,一股辛辣味撲鼻而來。我仰起頭,把一瓶薑湯「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底朝天,暖流霎時奔湧全身,感覺身上輕鬆了許多。
三十春秋,倏忽而逝,那深山裏的村小已無覓處;唯有山坳間那琅琅書聲,依然穿透歲月,溫潤如玉地回響於夢的深處。那聲音是溪水裏移動的身影,是菜畦裏挺立的青苗,更是一瓶薑湯的暖意,彷彿在心靈深處點起了一盞微小卻持久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