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香雲紗友情
朵 拉
她說︰「姐姐的氣質與香雲紗極度相配。」她叫愛麗,來自印尼棉蘭,我則是馬來西亞檳城人。我們都說閩南話,我的檳城口音濃重,她一聽卻喜不自勝地喚我阿姐。那個時候我們在世界作家文學采風的活動去到浙江,來自全球各地的作家說着自己口音的中文,因為熟悉的方言,一句阿姐成為情感的引線,讓我們在文學與漂泊的交界處,悄然結下深厚的情誼。
那天在深圳一個微微細雨的午後,我要領一項文學獎而抵達這座城市;她則從加拿大回返廣州,繼續在暨南大學攻讀中文文學碩士。她抵達廣州機場後,即刻乘車到深圳與我住進同一家酒店,因為她要帶我去羅湖,為我做一件香雲紗的裙子。
我們認識不算久,見面不多次,她卻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接納我,親暱自然,彷彿早已在前世結下深緣。這份熱烈與真誠,一如南洋的陽光。
「你一定要穿香雲紗,」她執意,「像你這樣優雅的人,就該有一件。」
香雲紗,不是書中才會出現的古老布料嗎?那種在歲月裏發酵過的典雅,那種曾經進貢宮廷、只供達官貴人所穿的南國之錦,竟會以這樣突如其來的方式向我走來。
聽名字就有香氣與雲影。一如她說的,是蠶絲、是河泥、是薯莨、是烈日、是汗水、是一遍一遍的浸潤與翻曬、是時間與土地合力醞釀出的綢緞。在南洋的我從未真正見過它的模樣,只在幾篇描寫得極美的散文中,彷彿隔着紙頁聞見那被陽光揉熟的氣息。沒想到,它竟會在我人生的某個片段中,以友情的名義悄然現身。
走進幾十層高樓裏那家小小的布料莊,空氣裏瀰漫着微微植物的氣息與舊木頭的味道,像一間記憶深處才有的地方。她領我走向香雲紗布匹所在,一匹接一匹鋪展開來,各種顏色在眼前任我們挑選。我一眼便愛上了那匹綠。外層是深綠,幾近於黑,彷彿午夜濃墨,是一種沉默的色澤,像夜晚沉潛的心緒,不喧嘩,卻自有力量。光線下,它微微泛着銅綠的光澤,低調而堅定,如同經歷過烈日淬煉之後仍能微笑的人。內裏則是淺綠,如早春初露的芽尖,輕柔得彷彿會在指尖融化。
「我要深綠為面,淺綠為底。」我輕聲說。她點頭,微笑,像早已知道答案:「我懂。」她開始和師傅討論裙子的尺寸與細節,認真得像為親人辦嫁衣。她告訴我,她也曾在這裏為自己縫製幾件香雲紗衣裙。她說︰「香雲紗穿在身上,像風貼着肌膚,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自在與從容。那不僅是一塊布,更是一種風骨、一種氣韻、一種寫在身體上的精神狀態。」
我靜靜地坐在店裏,看那些一匹匹展開的香雲紗,彷彿時間也緩慢下來。我忽然明白,香雲紗的美並非來自表面,而是源自它的過程。那是一段漫長的忍耐與等待,陽光、河水、雙手、植物、蠶絲,每一道工序都是對歲月的深情告白。它經歷烈日焠曬、經歷泥水浸染、經歷揉搓與熨貼,最終將所有傷痛與忍耐釀成一身靜謐的光芒。這不是布料,是一種信念的形狀。
就像我們的友情。在這個節奏匆促、關係脆薄的時代,人心被懷疑與距離包裹得如同深夜。而她,卻帶着一種近乎純粹的情感靠近我,不帶防備,不設提防。她要送我香雲紗,不為回報,不因利益,只因為在她心裏,「姐姐穿這個,一定很好看。」
那一份善意,不虛飾、不誇張,卻極為動人。如同香雲紗的綠色,表面深沉,內裏明亮,像是一種情誼的顏色。
衣裙完成後,我正好在暨大演講,她託暨大同學交給我。打開那一刻,看着那件深綠的香雲紗裙,彷彿看見她那日在深圳笑着說:「姐姐,我送你香雲紗。」那一刻的溫柔與真誠,如今也一針一線縫進了裙襬,縫進了我的記憶裏。每當我穿起它,布料與肌膚貼近的瞬間,我都彷彿感受到她的祝福與溫柔,那是一種無聲的擁抱,是跨越千山萬水的思念。
香雲紗古老,友情亦然。真正的情誼不是言語的轟鳴,而是歲月中靜水流深的守候。就像那件深綠的外層,看似無言,卻早已將心意藏得滿滿。
這一襲香雲紗,不只是衣物,而是她贈我的一段風景、一段時光、一段我永不會忘的深情。若友情有形,願它是綠,是香雲紗般的綠:深沉內斂,卻在陽光下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