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深淵 脆弱的緣分——《月明星稀2.0》

●《月明星稀2.0》劇照。攝影:Eric Hong  前進進提供
●《月明星稀2.0》劇照。攝影:Eric Hong 前進進提供

  「這是陳炳釗寫給香港的一封情書。」「前進進跟其他劇團都不一樣,他們比較在地……」《月明星稀2.0》一散場,就聽到一對男女觀眾,在巴士站即席演後談。我不禁OS以後都沒劇評人什麼事了,還在想《月明星稀2.0》究竟吸引了哪些觀眾,跟大家分享着哪些情感呢?去年敝欄談過《月明星稀》,的確還帶着千禧前後「臨流鳥」系列的餘緒。舞台中央依然是陷進地下的奇異空間,劇中人的身份,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不確定和未完成的狀態。

  《月明星稀》作為一個原創劇本,編劇陳炳釗之前走訪了德國柏林、西班牙基朗拿及英國多個城市,以田野調查為底本,書寫疫後香港情狀及香港人的海外流徙,原版演出充滿無處宣洩的無奈和鬱悶。《月明星稀2.0》多了一年時間和距離,多了戲謔和輕巧,導演亦由原版梁菲倚、盧宜敬,換班為陳炳釗、盧宜敬——觀眾甫進場就發現舞台從兩面台改成單面台,場面更聚焦。開場不久演員全家福般登場,讓劇中人的精神面貌和狀態,更清楚地被看見。《月明星稀2.0》開首調子輕快,草坪上的樂隊、五顏六色的假髮,世界多元多變;「臨流鳥」略略沉重的氣息淡淡褪去,只保留着斜坡與後來基朗拿的城景古蹟,遙相呼應。

  《月明星稀2.0》的整體結構,從原版的呢喃和猶豫情緒,進入相對明快的節奏、清晰的結構。全劇首尾都是四妹麗兒婆媳與阿遠太初的初見/再遇。阿遠三姐弟面對家族遺產的繼承,大姐小妹都回到香港來。阿遠清理父親遺物,同時清點自己和家族的過去,最後慎重「扛下」父親留下的書籍。另一條線是旅居蘇格蘭的香港作家何滅,不斷自嘲所謂的「香港學」,和那五千本逐水漂流的藏書跟月餅臘腸一塊不知所終。對於掌握知識/話語權的人,縱然一寫信就是文言文,對所謂的香港身份和「香港學」,充滿疑問和嘲弄。說穿了,都是權力和身份的另類操作。如果這是歷史的一部分,說不定也是歷史的深淵。

  另一邊廂,柏林雙姝縱然手頭並不寬裕,生活令人沮喪仍然有聲有色、自由嬉鬧。最好看的依然是倫敦婆媳往基朗拿與兒子/丈夫團聚部分。舞台中央搭出基朗拿舊城區的「實景」,劇中人攀上獅子之柱,感受歷史餘韻。阿明向妻子介紹舊城區中每逢時節都有人唱歌,遠處便傳來另一條線的阿遠的幽遠歌聲,渲染富有歷史重量的文化氛圍。最有力量和重量的,儼然是自我放逐般到西班牙工作的阿明,一番「妒忌」的獨白,掏心掏肺地剖白人在異鄉痛苦的回憶和複雜的感受,尤其完整表達編劇作為香港人,在過去一段時間「人來人往」的種種文化衝擊和理性體悟。

  《月明星稀2.0》英文劇名為「Flowing Warblers」,姑且可譯作「流離之鶯」。而《月明星稀》的劇本,在過去一段時間曾遠赴英國進行讀劇展演,並入選德國海德堡戲劇節劇本市集,在本年初聯同德國演員以德語演讀新版本。看來在世界愈來愈沒距離的時代,不但人是流離之軀,連劇本創作也是滿世界試水溫、探尋棲息之地。就如Pina Bausch曾談及視「異地如家」的藝術視野——「假如我是一隻鳥,你們會把我看成是一隻德國鳥嗎?」——創作人以其深具敏銳觸覺、超凡想像力的作品,與世界共鳴共振。因此,藝術家就是「流徙之鳥」。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世界紛亂,很多人談「機遇」,華人卻喜歡將人和事的聚合歸因於「緣分」。《月明星稀2.0》在西九上演的最後一場,在八號風球下沒能演出,無法與觀眾在劇場一期一會。編劇兼導演陳炳釗在臉書上慨嘆——「這讓我一直在想着劇場究竟是什麼?……錯過可惜這份情懷絕對不是劇場獨有的,但劇場的即時性和時間性卻形成了比其他藝術形式更巨大的慾望與能量。因為劇場不僅僅是一個作品的展示,一場精彩的表演,它更本質性的核心是聚會,是能量的交換。……也許這一切的不確定性早已包含在劇場的本質之內。」讓颱風前已成功觀演的我,深感睇騷看緣分,可是緣分竟是如斯脆弱。人生無常,無論多大的風雨,對於值得的,且看且珍惜。 ●文:梁偉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