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談/香氣勃鬱熱湯麵\吳捷

麵條,平民食物。若是烹飪得法,非常好吃。然而,彼此關係若非爛熟,不宜吃麵。
試想,二人初見,我「潘安般貌,子建般才」,你「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四目交投,暗中心許。一不小心,約在麵館。兩碗湯麵端上桌來,拈起竹筷,方才發現不對。麵條,要像王朔說的,重在一起吃時「踢哩吐嚕」、氣氛融洽的感覺。如今,面對心儀之人,挑起一筷子麵,難道要血盆大口,全數吞入?抑或櫻桃小嘴,逐根品嘗?一根麵條噙在嘴中,好像鳥兒叼着一條蚯蚓,要不要一下子吸進去?還是將它咬斷,然後眼睜睜看着那下半截落入湯裏,濺起油星閃爍的水花?如果像吃意麵一樣,用筷子捲着吃,難度系數是否有點高?無論怎麼吃,男神和女神的人設,都會瞬間崩塌。
如上,熱湯麵最能剝離偽裝。當年魏文帝曹丕(一說是明帝曹睿)對此心知肚明。他見何晏唇紅面白,懷疑是塗了脂粉,就故意在大夏天請何晏吃熱湯麵。《世說新語》說何晏不愧是如假包換的素顏美男子,「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只有無需偽裝的人們,才能在一起吃麵條。王朔小說《我是你爸爸》寫北京住在胡同裏的父子吃麵,當爹的馬林生「臉紅脖子粗趴在碗上,被他含在嘴裏的一排麵條像京劇老生的髯口懸掛至碗裏。」「邊吃邊喀嚓喀嚓咬着大蒜。」吃得痛快、不加掩飾,食物才會顯得更香。
曹丕請何晏吃的熱湯麵,當時稱為「湯餅」(麵片式的麵條)。「湯」,古漢語意為熱水,現代日語沿用此意。西晉束皙《餅賦》寫湯餅「充虛解戰」也就是解餓禦寒,所以最宜冬天。「涕凍鼻中,霜凝口外」的季節,涼的「硬菜」如醬牛肉、北極貝刺身,全都不頂事兒,必須吃一碗「弱似春綿,白若秋練,氣勃鬱以揚布,香飛散而遠遍」的湯麵,從腦門到腳底才會溫暖起來,然後坦然無畏,熱臉貼冷空氣,重新踏入冰雪。
一碗麵條,幾乎全是碳水化合物,廉價管飽,是勞動階層的恩物,非狂放大吃不可。吸溜吸溜,呼嚕呼嚕,連喝帶嚼,功德圓滿。老記者和鳳鳴回憶,在甘肅安西農場,人們「端起飯碗蹲在牆腳的陰涼處大吃麵條,很少細嚼,每個人嘴裏發出的都是唏哩呼嚕的吞嚥聲。幹罷重活後的飢餓催促他們快吃,吃完飯後還要倒頭睡個午覺,更逼迫他們不得不快吃。」小碗兒的雞絲麵之屬,溫飽無虞的人家拿來當作正餐之餘的點心。因為遍身綺羅,不事農桑,嘗一口,胸口也許還會堵三天。周作人《南北的點心》說他母親有時略染微恙,會叫家裏做點餛飩或麵來充飢。但即使一天吃過三回,母親卻總說今天胃口不開,因為吃不下大米飯,「因此可以證明那餛飩和麵都不能算是飯。」
普通人家吃麵條,常為了省事兒。《我是你爸爸》裏,單親老爸烹飪技術欠佳,經常給自己和兒子下麵條,但有時也會額外煎兩個雞蛋,切一盤番茄灑上白糖,拍兩根黃瓜拌上蒜泥和芝麻醬,看上去紅黃白綠,很過得去。梁實秋回憶小時在北平,大家庭十幾口人,經常吃抻麵。廚子「拿大塊和好了的麵團,揉成一長條,提起來擰成麻花形,滴溜溜地轉,然後執其兩端,上上下下地抖,越抖越長,兩臂伸展到無可再伸,就把長長的麵條折成雙股。」由此二變四,四變八,一直抻到粗細適度為止。很多北方人擅做麵食。曾有河北某高校教師來我校訪問。在他們的公寓裏,幾個人一邊熱火朝天與我神聊,一邊和麵、揉麵、拉麵,口不停手不停,像魔術師一樣,轉眼間將一袋麵粉變成六七大碗麵條,熱氣騰騰端上桌。
拉麵傳到日本,漸成日式拉麵傳統,地區風格各異,湯底獨特,什麼都敢往碗裏加。我最喜歡「鳴門卷」,用魚漿加調味料,中間染成粉紅,四周削出齒輪形,再切為薄片,因漩渦狀紋路看似日本著名的鳴門海峽漩渦而得名。日本昭和時代的老歌,常歌詠日本地理名勝,偶爾會唱到鳴門海峽,形容失戀之心如翻捲的海水,震盪着驚濤駭浪。每次從拉麵碗中用筷子夾起鳴門卷,懷舊金曲的BGM就會自動播放了。
平民食物,就是百姓一日三餐最常吃的東西。普通日本人並不餐餐吃刺身,咖喱、拉麵、炸豬排配米飯小菜味噌湯等等才是日常飲食。美國節日大餐的菜式極為豐盛繁複,但除了過節以外,也沒人每天都吃什麼火雞、火腿、牛排,午餐尤其輕簡,通常一個三文治,或兩個墨西哥卷,或一小包薯片加一個蘋果兩段生芹菜就打發了。中國人在工作日誰也沒空閒細吹細打吃兩隻大閘蟹,或者點個汽鍋雞、烤乳豬什麼的,最常見的是小飯館窗戶玻璃上貼的幾個大字:麵條餃子,米飯炒菜。武俠小說中的男女俠客,追殺逃亡,千里匿蹤,沿途打尖,不就經常點一碗麵,速戰速決?
所以什麼是「正宗」中餐?北京烤鴨、客家釀豆腐等地方名菜當然算是。但路邊小店,家中小廚,一碗普普通通的熱麵條,湯底加勺豬油,灑點白胡椒,點綴些葱花,不必旁人伺候,無需假裝斯文,卻正是貼近百姓腸胃、安慰辛勞心靈的正宗中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