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瞬間】秦始皇焚書論
唐 涘
英雄剛出生時,和常人沒什麼兩樣。歷史事件的起源, 往往也並不起眼。秦王政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咸陽宮正在舉辦一場盛大宴會。誰也沒想到,這場宴會點燃的一把烈火,不僅使經籍書冊慘遭焚燬,其灰燼不時以不同的形式復燃,千百年後仍在世人心頭灼燒。
當是時,始皇滅六國、一統天下已經八年,自認為德兼三皇、功蓋五帝,號稱皇帝,以諸侯為郡縣,巡遊四方,登名山大川,刻石頌功,志得意滿,睥睨天下,世間之物,除長生不死之術,都不入法眼。但自古不乏諤諤之士,敢於直言極諫,即使是在至高無上的皇帝面前。宴會上,僕射周青臣大拍了嬴政一通馬屁,特別是稱讚他實行郡縣制的豐功偉績。嬴政龍顏大悅。淳于越博士卻有不同意見,認為郡縣制不如分封制之有利於維護帝國安全,一旦天下有變,沒有王室子弟拱衛、勤王,帝國政權就危如累卵。
郡縣制還是分封制,對秦帝國來說,這是個問題。秦滅六國時,秦始皇就贊同李斯的意見,實行郡縣制,把天下分為三十六郡。但對郡縣制的信心,那時還沒有普遍地建立起來;自古以來就實行的分封制,還在影響着人們對帝國組織形式的想像。現在淳于越要在這個問題上再走回頭路,並且上升到理論高度——「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這就非同小可了。這已經不是具體的政策取態問題,而是涉及基本國策的重大問題,是關係到大秦帝國立國之本的重大意識形態問題。
在秦帝國的主流意識形態構建上,有兩個關鍵人物:一是韓非,一是李斯。韓非是法家之集大成者,他的理論和政策主張,比以往的法家各派都更進一步,非常契合嬴政對中央集權的專制主義之需要。那樣的時代,需要那樣的理論;那樣的理論,也渴求那樣的時代。韓非的文章深得嬴政激賞。嬴政以軍事壓力逼迫韓國把韓非交出來。韓非到了秦國,故事原本應朝着君臣遇合的千古美談方向發展,但他還沒來得及得到嬴政的重用,就被李斯讒言害死了。
寫到這裏,我不由想到十八世紀的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盧梭死於法國大革命前11年,未能親見風起雲湧的大革命, 但盧梭卻是大革命的思想導師,他的思想催生了大革命;韓非死於秦滅六國統一天下前12年,未能親見大一統的盛況,但韓非卻是秦帝國的「聖人」,他的思想成為秦帝國的指導思想。歷史從來不會簡單重複,但歷史往往在不經意間合轍押韻,讀史常令人喟嘆者以此。
話說回來,害死韓非的是李斯,但把韓非的思想付諸實踐的最大功臣,也是李斯。韓非厭惡儒生,說「儒以文亂法」,「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李斯提議禁止私學,就是把韓非的思想發揚光大。他給秦始皇的建議是:
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史記·秦始皇本紀》)
上述89個字,是中國思想史、文化史上最令人扼腕痛惜的89個字。後世多少獨裁者,引此為同調;後世又有多少士人,因此而心驚膽戰,被極權專制機器變換花樣的錘騸斫喪了性靈和氣脈。讀史至此,又何能不廢書而嘆!
秦始皇焚書之不足,繼之以坑儒,無聲之書與有聲之言,凡不利於秦帝國之集權統治者,都在禁止之列。秦帝國就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如朽索馭奔馬,在滅亡的道路上加速狂奔。焚書令下之後七年,秦就滅亡了,始皇傳至萬世的美夢,不到15年,就碎為齏粉。
歷來論秦始皇焚書事的詩,無出唐代章碣的《焚書坑》之右者,錄以作結:
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