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以訓詁學說「吃」解「食」


  《餐桌上的訓詁》

  作者:王寧

  出版社:中華書局

  吃,是中華文化的核心元素。

  踏進博物館,你見到的有青銅禮器,用來為神明和權貴吃;有陶炊器和其他煮食用具,用來為普通人吃;甚至有豬圈和灶頭模型等明器,用來為離世的人吃。有朋自遠方來,你立即想到的並不是帶他去哪兒逛,而是帶他去哪兒吃。手機上使用率極高的程式,共通點都是吃:餐廳搜尋器用來找吃,社交通訊媒體用來約吃,支付平台用來買吃。即使「勤有功、嬉無益」,不應滿腦子是吃,但好學讀書也要「咬文嚼字」吃吃吃。

  關於吃的文字,誰都讀過一些。但關於吃的文字的文字呢?大家先玩一個遊戲:拿一張白紙,寫下你聯想到的跟吃有關的字詞。(食材?技巧?食品本身?通通都可!)之後,想想這些字詞的起源,看你能想出多少。

  用心地想,大概可以猜出「雞」、「鵝」、「鴨」三字的發音皆摹仿了這三種家禽的叫聲。但簡簡單單的一個「食」字卻從何而來?為何喝酒也叫「吃酒」,而「請飲」則是請吃喜慶飯局?原來古代「飲食」為一體,周朝的「膳夫」(「食官之長」)既管吃也管喝,「飲食」到了後來飲料和酒的製造方法成熟之後才細分。至於「食」字呢,哈哈,原來「食」的甲骨文形象是一個「盛了食物的有蓋的簋」。簋所盛載的,只是煮熟了的穀物,並不是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客家九大簋」中的豬肉雞肉鴨肉等。

  要吃,先要烹。烹,本字亨;《周禮》中「亨人」需「掌共鼎鑊以給水火之齊」。換而言之,火候不當不行,用水失衡也不行。烹什麼?烹飪,即烹熟食:「熟而不過」為「飪」。(「飪」原來源自我們廣東話常用的「腍」字!)烹飪除了需火候足、用水得宜之外,還要五味調和。五味者,甜酸苦辣鹹也。酸和辣來自酒(前者從「酉」,後者的古字從「鬯」),鹹和苦則來自鹽,甜(本字「甘」剛好夾在中間。(五味原來也跟五行與五方掛鈎:金木水火土,哪個屬哪個,大概不易猜,但東南西北中的「中」是哪一味,應該很明顯了。)

  說說食材吧。羊肉也許膻味重(商湯時伊尹指「水居者腥、肉玃者臊、草食者膻」),但羊在古人心目中可不簡單。美善的字如祥、義、以及美和善都有「羊」在內,而「羨」則意即「見羊而流口水」!蟹為蟹,因為吃牠要肢解牠。蚌肉叫淡菜,原來跟南海取珠之蜑戶(即我們所稱的艇家)有關:蜑家人吃的蚌賤如菜,而「淡」、「蜑」古音近。更好玩的是蔥:「蔥」也叫「芤」,因其中空有孔,而不跟「窗」字同源(古時「窗」字指天窗),更跟「聰」字同源:聰明者,腦洞心竅通徹!

  古人的食材處理技巧,不由得我們不嘆服。一直好奇《庖丁解牛》中的技術操作性:原來祖先一早便有完善的切肉技術了。且看:

  豚解是將牲畜切割為七塊,左右前肢叫肱,左右後肢叫股,體中叫脊,脊的左右叫脅。肱二、股二、脊一、脅二,共是七塊。體解切割較細,共切割為二十一塊:

  前肢肱骨:最上為肩,肩下為臂,臂下為臑。

  後肢股骨:最上為肫,也叫膊;肫下為胳,或作骼;胳下為觳。

  中體正中脊骨:前為正脊,中為脡脊,後為橫脊。

  脊兩旁之肋骨稱脅:前為代脅,中為正脅,後為短脅。

  肱骨六,股骨六,脊骨三,脅骨六,共二十一塊。

  肆解成大塊後,再細割為小塊或薄片,然後再加水煮。

  讀到此處,我立即幻想着一幅古今對照圖,看看匙柄、匙仁、吊龍和五花腱在哪。

  若說吃是中華文化的核心元素,則不能不提它與魯迅筆下「吃人的」禮教的關係。上面已提過《周禮》(考究不少飲食字詞的根據),現在則看看《論語》如何論飲食宜忌: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唯酒無量,不及亂。」

  食材要新鮮,煮食要用心,不時不食:都是我們在工業化社會常常提醒自己的話。但何為「唯酒無量,不及亂」?(這句在全書引用了多次。)飲酒需節制,不能亂性也。「醉」從「卒」,「終結」之意:醉可以是代表和悅的「醺」、意識尚存、思想尚清的「酣」、以及病酒的「酲」和「淫酗肆虐」的「酗」。我們可不可以飲醉酒?看你說的是哪一個「醉」了,萬萬不能把自己喝到卒。◆文:李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