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語背後】蒙頂山記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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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殊美,人文亦絕,且處處透出大氣磅礡。此次蒙頂山之行,特別讓我深受震撼的,是紅軍百丈關戰役紀念館。紀念館建於蒙頂山上,館藏並不是很豐富,但有限的圖片和沙盤已把80多年前那份慘烈歷歷呈現在眼前。
百丈關位於蒙頂山北麓,是西北山區進入雅安城乃至川西平原的門戶。1935年秋,張國燾率紅四方面軍主力南下,試圖建立川康邊根據地。在「打到成都吃大米」的口號鼓動下,迅速翻越夾金山,連克數縣。四川軍閥劉湘為了遏阻紅軍的進攻勢頭,急調川軍主力20餘萬人,集結於百丈關周邊,與紅軍決一死戰。11月上旬,百丈關戰役正式打響,歷時18個晝夜。仗愈打愈大,不僅成了四方面軍南下以來最慘烈的戰役,在整個紅軍長征史上也僅次於湘江血戰,犧牲紅軍逾萬人。時任紅四方面軍總指揮的徐向前後來分析,百丈關戰役之所以失利,在於我軍「對川軍死保川西平原的決心和作戰能力估計不足,口張得太大,我軍高度集中兵力不夠,戰場的選擇失當,如此種種,都與我們在戰役指導思想上的急躁和輕敵有關」。
單從戰事本身看,百丈關戰役不但展示了紅軍官兵英勇頑強、視死如歸的革命英雄主義,而且有力打擊了國民黨軍隊,策應了紅二方面軍轉移,促進了一、二、四方面軍的會師。但從大局上看,這場大仗是完全沒有必要的。與中央紅軍分道揚鑣的張國燾,自恃兵強馬壯,急於建功,南下之初數戰連捷,更加滋生了輕敵冒進的思想。不過數月之間,8萬勁旅只剩下4萬多人,被迫再度北上,數萬紅軍官兵為他的個人盲動付出生命的代價。
蒙頂為西蒙山,由張國燾的慘敗,聯想到12年後的東蒙山,也有一位張姓梟雄在那裏折戟。1947年初夏,國共雙方在蒙山沂水間上演了一場大戲——孟良崮戰役。駐守孟良崮的張靈甫自視甚高,捨身配合蔣介石的決戰計劃:以自己的王牌74師為磨心,調遣10個整編師增援,形成絞殺大磨,圍殲解放軍華野主力。小時候看《南征北戰》,以張靈甫為原型的張軍長,惡狠狠地說出「不成功,便成仁」那副光棍形象,迄今記憶深刻。但大勢不在,孤勇何能?這位蔣介石的愛將,不過三個晝夜,便落得拋屍荒野的下場。
滄海桑田,大道存焉。《易經》有蒙卦,上艮下坎,艮為山,坎為水,故又稱「山水卦」,展示「蒙」的形勢下各種變化的可能性。山下有水,千峰聳峙,萬壑爭流,正是山重水複、雲蒸霧騰之境。同時,因涉水為險途,蒙卦還有另一層寓意,即山下有險。逢此卦,既可能風生水起,也可能險象環生。若能把握大勢,見機而行,有啟蒙和通達之象;若不知進退,一味逞強,是為蒙昧,必遭禍殃。
戰火硝煙遠去,還是回到蒙頂山的風物上來。這裏茶葉貿易的傳統十分久遠,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建立茶馬司,專司川滇藏茶馬互市事宜,遺址迄今保存完好。自古茶酒相伴,在蒙頂山東北不足百里處,有邛崍古鎮,堪稱酒的故鄉。卓文君在這裏當壚賣酒,開創了美女為美酒打廣告的先河。在今天中國白酒市場上,邛崍雖然已沒有鶴立雞群的大牌酒,卻一直是全國最大的基酒供應地。換言之,許多聲名赫赫的大牌酒,都脫胎於邛崍酒。這其實同蒙頂山茶葉半數產能都做了其他名茶的貼牌茶,命運何其相似。
以前想到茶酒市場幾十年來風生水起,忍不住要為蒙頂茶和邛崍酒感到遺憾。武林宗師級的輩分,混成了江湖上的雜耍,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現在經歷多了,見過太多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把戲,反而不這樣想了。堅持自己的特色,保留一片適宜的天地,不做大牌又乍樣,何嘗不是另類風流?而且雜耍做好了,未必不能成為掃地僧。比如蘇格蘭威士忌,在葡萄酒、白蘭地、茅台酒的輪番轟炸下,始終不急不躁,風格恒定,結果價格穩步上揚,受眾越來越廣,走出了自己的節律。
一茶一酒,滋潤人類千秋文脈。個性的張揚,精神的寄託,皆出其中。不禁想起幾年前一首戲作《茶酒論道》:
冬來事不忙 茶酒問誰香
茶畢心歸靜 酒酣意向洋
悠悠邀陸羽 浩浩就杜康
都是杯中物 何需論短長
不知不覺臨近中午,我們先到茶室品嘗蒙頂茶,然後去吃農家菜。下午1:30,仍覺意猶未盡,卻不得不動身去機場了。回想起來,與蒙頂山短短五小時邂逅,似乎隱藏着一生參悟的密碼。回到深圳後,還聽說一件事,更讓我對蒙頂山之緣凜然於心。就在我們遊山期間,有新冠病毒感染者來到景區售票處停車場,9:48抵達,10:10離開。從行程軌跡看,他們顯然是臨時改變主意,沒上蒙頂山,而去了200公里外的孟獲城。要不然,照目前疫情防控規定,我們不知還要經歷一段怎樣的故事。如此完美錯過,恐怕刻意安排也難以做到,只能歸於天意了。
生命中充滿偶然,也彷彿是必然。興衰交替,吉凶互化,天下至理。臨別時,吳應鴻先生送我一幅書法作品《知度居》。卷軸甫一展開,腦海裏一下子浮現出12年前饒宗頤老先生題贈的《居易隨緣》四個大字。古人言,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倖。人生在世,當知度,宜隨緣,歲月悠悠,修行不已,方可達至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