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憑闌處】人生的那場雨
童 心
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某天傍晚,我跟着母親去上海街的一家裁縫店。從記事開始,那家裁縫店幾乎包攬了全家人的重要服飾:父親的西裝、母親的旗袍、舅父的呢子大衣,當然還有我的畢業禮服。和同齡的小夥伴相比,那時的我又矮又瘦,像是豆芽菜,最小號的成衣對我來說也過於肥大。那日就是專為了畢業禮服而去。
為我量身的師傅姓洪,台灣人,30歲上下,皮膚白皙,性情溫和。他修長的手指耐心地、一寸一寸度過我的臂膊和腰肢,我能感受到指尖傳遞的溫度和友善。「男孩子,有後勁,長起來很快,我小時候也這樣瘦的。」他知道天底下沒有哪個母親不盼着兒子健康茁壯,所以善解人意地避開了「小」這個詞,只用了一個「瘦」字。一口台灣腔糯糯的,聽起來舒服極了。
洪師傅把皮尺剛剛收好,外面就下起雨來。店裏有些靜,也有些悶,除了母親和我,沒有其他顧客;另外兩個裁縫師傅忙完手頭的活,正無聊地看着窗外。洪師傅打開一張摺凳,放在母親和我面前,然後倒了兩杯茶,輕輕地擱在上面。洪師傅開了Walkman的外放,空靈的女聲響起:「冬季到台北來看雨,別在異鄉哭泣;冬季到台北來看雨,夢是唯一行李……」洪師傅見我聽得認真,問道:「去過台北嗎?」我搖搖頭。母親是去過的,她顯然也被這歌聲打動,「好像台北的雨並沒有這樣柔和呢!」
外面的雨愈下愈大,茶香混在美妙的樂曲裏,似又多了一重韻味。洪師傅講起了他的故事。他的祖輩400多年前從福建到台灣,渡海過去打拚,非常辛苦,空閒的時候沒有娛樂,就彈月琴,高興了彈,悲傷了彈,代代相傳,家族很多人都喜歡音樂,「我們就這樣彈着月琴,唱着歌,經歷了民變迭起的清朝、形勢劇變的日據時代,更有『二二八』後的壓抑歲月……」洪師傅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到香港來謀生,悟性頗高的他很快成為上海街一代有名的裁縫。他說,他時常想念台北,也時常想去祖籍福建看一看……
那是1992年夏天,在旺角的裁縫店,因為一場不期而遇的雨,我生平第一次聽一個台灣人講他的故事,講台灣的種種,而那也是「台北」的城市故事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既有孟庭葦的反覆吟唱,也有洪師傅的思鄉情切。我也是從那時起,才開始在歷史課本中,慢慢地學習和體味到香港、台灣在中國版圖上的同根同源、不可或缺。洪師傅的心願母親竟無意中替他實現了。2009年,母親受邀去廈門參加「中華情·海峽緣」晚會,在現場打電話給我,孟庭葦的聲音清晰如昨:「冬季到台北來看雨……」我又一次想起了洪師傅,想起了人生的那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