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語背後】日日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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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宋代詞人李之儀這闋《卜算子》,常被坊間演繹為:「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正是這個演繹,讓我從一首愛情歌謠中讀出了千百年來人們對君子的殷殷期待。演繹後的文本,一是把君所住的「長江尾」換成「長江頭」,二是把故事場景「長江水」換成「一江水」。這樣,「我」對「君」便由俯視變作仰視,日日思君不見君,也因特稱改泛稱而獲得更遠闊的意境。
「君子」一詞,廣見於先秦典籍,指品格高尚之人。把心愛之人稱作「君」,應該是來自「君子」。何為君子?以我對歷史文獻中關於君子諸多論述的理解,至少應具備以下三個方面的素質。
其一,君子自立自強。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是孔子為《周易》乾坤二卦所寫的卦辭,闡釋了天、地、人三才衍生宇宙萬物,君子順天應地、頂天立地之大道。如《論語》所言,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求」有二義,一為要求,二為需求。此言既可解讀為君子要求自己,小人苛求別人;也可解讀為君子依靠自己,小人依賴他人。在君子看來,凡物無論悲喜,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凡事不分難易,總須自己努力。小人則相反,熱衷於拉幫結派,一切成敗得失皆仰仗於人,或歸咎於人。
其二,君子本性鮮活。北京國子監作為元明清三代欽定學府,內設六堂,初級班為正義堂、崇志堂、廣業堂;中級班為修道堂、誠心堂;高級班為率性堂。故聖人治學,在培育君子之風;而養成之法,以率性為要。凡君子,皆有一顆赤子之心。古人說得好: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只是本然。君子為人,真實,清爽,忠恕。所以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若把人分為三類:大人、小人和君子,觀其作派,大人每以偉岸肅穆立威,小人則以油膩圓滑處事,皆有刻意之處,惟君子敞敞亮亮,從心所欲不逾矩。君子之交,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君子有料,亦必有趣。明代學者洪應明更是主張,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憂,亦不可不耽風月之趣。猥瑣淺薄,游手好閒,固然不是君子;一本正經,道貌岸然,也不是君子。
其三,君子順勢而為。《論語》說君子不器,何為不器?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不器就是不要被萬事萬物的具象束縛,不能囿於一技之長,而應求至理悟天道,以不變應萬變。如水一般,遇斗則方,遇盆則圓,凍而結冰,化而為氣,或清流繞石,或驚濤拍岸,其性不改,其形因時因地而變。《道德經》所謂上善若水,正是君子之道。老子解釋說,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與天道相合。至善之舉,當居位安於平易,存心深沉包容,待人敦厚仁義,出言真誠守信,為政有條不紊,辦事力盡所能,行動應時而起。與世無爭,不怨不尤。
初漢學者劉向認為,君子得時如水,小人得時如火。君子面對機遇和成功,如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小人得志,則如火上澆油,躁動不安。從來山水相依,唐人孟郊講「君子山嶽定,小人絲毫爭」,也是這個道理。
君子順勢,為所當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自古君子修身齊家,當然希望能夠治國平天下,但世事無常,勉強不得。誠如孔子所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對《論語》開篇這幾句話,歷來有不同理解,我認同這樣的解釋:學問能在時下推行,當然好了;如果沒有被當權者採用,有朋友遠來探討,也是快樂的;即便知音難覓,無人理會,也不要生怨,那才是君子啊!
君子之學,成於先秦,興於漢唐,盛於兩宋。然宋亡之後,經蒙元、朱明、滿清,國人彷彿越來越信奉靠拳頭說話,機巧權變之風充斥社會。時至今日,君子之風,或曰君子風度,隨着國學的復興,再度被廣泛提倡。這是一個好現象。
君子之風如何養成,《論語》記錄了這樣一段對話——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這段話不難理解,大意是說:為政之道毋須殺伐,只要為政者向善,百姓就會跟着向善。君子之德如風一般吹拂而過,小人之德如草一般隨風起伏。為上者有德行,為下者有榜樣,風吹草低,上行下效,整個社會才會和諧有序,正氣充盈。在孔子看來,君子在上,百姓在下,上位者要想管理好下位者,不能一味採取強制性、威脅性的方式,而要以德服人,用自己的高尚品德和人格魅力讓人心服口服。
習近平總書記在「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主題教育總結大會上引用了孔子這句話,其深意正在於此。他說,領導機關是國家治理體系中的重要機關,領導幹部是黨和國家事業發展的「關鍵少數」,對全黨全社會都具有風向標作用。在上面要求人、在後面推動人,都不如在前面帶動人管用。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領導機關和領導幹部必須做表率、打頭陣。
行筆至此,腦子裏又冒出李之儀那首被演繹的愛情歌謠。長江之頭有君,長江之尾有我,一江碧水,大家共飲。惟願上下同欲,日浸月潤,人人終成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