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舊物裏的光陰
高衛國
鄉村大地融入夜色後,眾多聲音便會凸顯出來。
莊稼拔節抽穗的聲響,河流沖刷石頭的淺唱,雨水從房簷滑過的滴答,還有蟲鳴蛙鼓聲聲不歇。
這些鄉村的記憶,在我逃離村莊後,都成為我腦海裏碎片化的幻影,似乎一轉身,我便跌入了一個不真實的夢。故鄉在時間的推移中漸漸沉淪,那些熟悉的聲音逐漸隱去,一同隱於歲月褶皺的還有浸潤着昔日時光的舊物。
掛在牆上的柴把早已老舊,鈎狀的把齒沒有了竹的光鮮,歲月消蝕中變得灰暗,斑駁的把梢盡顯滄桑。不用的把子一般都掛在牆上,把子緊緊貼着牆壁,把齒在上,把把在下,在時光中靜默。年少時,一夜北風颳過,黃葉飄零,地上便鋪了厚厚的一層,這時候柴把就派上了用場,秸稈和樹葉慢慢攏入柴把的懷抱。孩子們則把柴把夾在兩腿之間踅圈兒跑,一手拿着柴把、一手作打馬狀,嘴裏喊着,得兒得兒駕!此時有小夥伴唱起了兒歌,「南山坡,樹葉落。娃們起來摟柴禾。一摟摟了一笸籮,點火燒鍋熬湯喝。喝了三碗還嫌餓,騎上馬,找外婆,外婆給我烙油饃。」
院子裏蹲着一個大水缸,半拉葫蘆瓢就浮在水面上,那半拉葫蘆除了自用,也是為過往商販預備的。毒辣辣的日頭下,走街串巷的小販焦渴難耐,搬開一家大門的柵欄,走進院落,無須打招呼,操起水缸裏的瓢,半瓢涼水下肚,如飲佳釀。有時候,祖父繞着水缸轉了一圈,喃喃自語:「缸穿裙、大雨淋,看來要下雨了。」缸成了鄉村天氣變化的預言家。
民間戲曲裏有《王大娘補缸》,王大娘家的缸記錄着一個個煙薰火燎的日常:「這口缸,是好缸,盛過芝麻盛過米,盛過百年老滷湯。能醃臘肉能曬醬,能做黃酒能泡漿。中秋節放進去幾個青柿子,到過年就捂成了稀稀溜溜一包糖。」蘇童在《水缸裏的文學》開篇寫道:「我始終認為,我的文學夢,最初是從一口水缸裏萌芽的。」在蘇童筆下,水缸成了一個孩童文學啟蒙的導師,水缸裏藏着一個秘密,有一扇神奇的想像之門從水缸深處開啟。
橋頭臥着一個牛槽,青石鍛造,足有兩米多長。年輕時,做過隊裏飼養員的根爺,趕着幾隻羊從橋頭經過,看着蹲在橋頭的這個牛槽,忍不住搖了搖頭。「啪啪啪」隨着甩向空中的鞭梢發出的幾聲脆響,橋下面傳來了根爺吼唱的民歌:「東山後日頭三萬個,一個一個往西落。一輩子喝不完半井水,水罐罐兒都在那井台上破。」聲音沙啞,曲調蒼涼,根爺應當是從這黯淡的牛槽,望見了往昔歲月。橋頭的路依然向村外延伸,河水依然長流不息,牛槽依然蹲在橋頭,任歲月淘洗,似乎從來未曾挪移過。生產隊牛屋的大門外有一個石磨,石磨上下兩扇,上扇略厚。兩扇摞在一起,圓心的地方,下扇嵌着一個鑲了鐵的木軸,叫磨臍,上扇有一個圓孔,磨臍插入孔中,兩扇磨便重疊在一起,下扇固定,上扇在拉力下轉動。圓形的磨道上,腳印與蹄印疊織,一個個苦難的日子便熬了過來。
小時候,我常常拿着個小板凳,牽着祖母的衣角去村西頭看戲,有一則《小寡婦推磨》唱腔淒愴,台下一片欷歔之聲,應該是唱盡了人世的辛酸:「推磨推到打一更,天上有雲沒星星。一盤石磨涼冰冰……推磨推到打四更,頭暈眼花兩腿疼。磨槓像有千斤重,磨道好似萬里程……」我記事起,石磨就躺在了牆角,見識過村莊歷史的石磨,像一個寡言的老人笑看塵世變遷。由石磨衍生出的諺語,卻帶有樸素的鄉村智慧,母親常說︰「磨臍不動使死推磨的。」「使」在豫北平原的方言中是「累」的意思。如今,石磨早已淡出人們的視線,和它相關的諺語卻一輩輩傳了下來。
鐵疙瘩,靜靜地坐在院內一隅,泛着烏黑的光澤,這時候它內在的靈魂尚未喚醒。一塊生鐵只有經過鐵匠的鍛造,才會閃耀靈性之光。鐵匠在合作社門口擺開了陣勢,一人拉風箱、一人掄大錘、一人掌小錘,我看見火苗舔紅的生鐵扔進了盛滿涼水的水盆裏,伴隨着滋滋啦啦的聲響,一股白煙從盆內升騰而起,瀰漫在空氣中。經過大錘夯砸、小錘敲打、淬火重生的鐵,開刃處閃着鋒利的光,像是在招呼一個農家好把式的到來。
祖母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財神爺想要幫助一對勤勞卻貧窮的老夫婦,於是黃金和白銀幻化的黃人、白人去借宿,黃人和白人都好動、不夠安分,老婆婆害怕打碎盆盆罐罐而沒留他們,接着來了一個穩當的黑大漢,夫婦倆接待了他。第二天早上醒來,黑大漢變成了一大塊鐵疙瘩,窮夫婦這才明白黃人和白人乃是黃金白銀所化,嘆息一聲「生就的驢命,怎能不曳磨?」將鐵疙瘩打製成農具繼續辛勞的生活。家鄉的兒歌也唱出了富貴的虛幻,「馬馱金又馱銀,馱回一個聚寶盆。馱到家,睡醒了,馱的都是土坷垃。沒有金、沒有銀,一地坷垃硌死人。」
無形的風,因一個風箱而聚攏。風箱就是一個風的收集者,多用桐木板製作。「呼嗒呼嗒」,風箱喘着粗氣,隨着這呼嗒聲,爐膛裏的火苗一張一翕,跳躍的火苗映紅了祖母爬滿皺紋的臉龐。記憶裏,鄉下最常見之物還有架子車,有人力車也有套牲口的,車的外觀樣式一樣,套牲口的車略大。承載重物時,前後空當處各固定一個荊條編織的荊笆。有時候走親戚也坐馬車,鄉下有民謠「坐大車,哐噹噹,去舅家,吃麻糖。」麻糖不是糖,是一種油炸麵食,外面裹着薄薄的一層糖,泛着紅光,仔細推敲應和油條同宗。
萬物皆背負着自己的使命,舊物在完成使命後轉身隱於歷史的蒼茫。如今,舊物以沉默代替了訴說,在無聲無息的時光中靜默。歲月輾轉盤桓,光陰流逝嬗變,然記憶永不消亡,舊物裏有過去歲月的溫度。我彷彿從舊物身上,睹見了時光在輪迴中亘古不變的往復,每一件舊物身上,都可以打撈逝去的時光,每一件舊物裏都藏着一個漸行漸遠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