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夾竹桃下的青瓦房
梅 冬
半山有一棵夾竹桃,夾竹桃下有兩排青瓦房,東北角圍牆邊有一間小廚房,廚房頂上升起嫋嫋炊煙的時候,就是人間最溫馨而美好的時節。
山上有塊麥地是我家的。每到麥收時節,我總是禁不住望一望開着紅色花朵的夾竹桃,和夾竹桃下的小屋,那裏住着學校裏最美的女教師——樸素整潔裏透着貴氣的吳老師。她教的年級比我上的低一個年級。但她的氣質穿過教室之間的牆壁,深深地牽引着我。舞台邊、梧桐樹下……凡可種花處,都有她親手種的花草。我不知道她哪裏得來的那些名目繁多、花色各異的花草種子。那些多姿多彩的花朵,總令孩子們放學後,流連校園,不忍離去。那時候,學校是月耳井場鎮上最美麗的所在,它不僅僅是鎮上的文化中心,更有那些四季常開的花朵。我曾小心翼翼地摘下胭脂花成熟的黑色種子,種在自家房屋後面的小院裏。後來,水仙花、指甲花、棋盤花……在我家後院也一叢一叢地開起來,令小院有了生機和美好。
再後來,我也成了一名教師,幸運地住進了那棵夾竹桃下的青瓦房裏。每年的麥黃時節,夾竹桃就開出紅色的花朵來,像我小時候看見的那樣,孜孜不倦地開着。站在花樹下,仰望着,心裏就升起一絲恬靜的氣息來。從一本書裏,我知道,夾竹桃是有毒的,它雖然美麗,但讓人親近有度。它的葉片如柳似竹,然似竹而非竹;紅花灼灼,勝似桃花,似桃而非桃,因而得名夾竹桃。夾竹桃,假竹桃也!
我在那棵夾竹桃下一住7年,夾竹桃一年一年往高裏靜默生長,偶爾望一眼夾竹桃的花朵,我也會立即想起小時候在山頂上麥地裏,抹一把額頭的汗珠,然後無限神往地遠看圍牆裏夾竹桃的情形;就禁不住想起端莊賢淑的吳老師,似乎女人就是該有她那樣潔淨安適的樣子。現在想來,我可能就在那種仰慕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引導着,最終成為了一名教師。當我住進夾竹桃下的小屋時,吳老師已退休離校,但她的氣息還時常影響着我。我的眼前時常幻化出這樣的場景:一株開着紅色花朵的夾竹桃樹下,一襲素衣的女子,倚靠着一張靠背小木椅,安靜地捧讀着一本線裝書。或是夾竹桃氤氳了她的氣息,經年後,又感染了我。
我在夾竹桃下一小塊空地上置了石面圓桌,配上靠背的木椅,可隨時落座。每每有某個學生中午的飯盒倒了或是飯盒漏水米未熟,就坐於桌前,吃一碗我親手煮的小麵,然後歡天喜地地回到同學們中間。又或是停電的夜晚,掌燈於圓桌,三兩人圍坐,吹笛弄簫,長歌不歇,直至深夜。
小兒生於斯,長於斯。在房間與圓桌之間有一條陽溝,從校園內操場至此而逐漸加深,溝寬約40公分。在這條小溝上,我與先生用青石板搭建了「一座小橋」,雖然僅是一塊青石板,但橋的意思是滿滿的。小兒在小橋上輕巧地來來去去,欣喜異常。在夾竹桃下的這方天地裏,有龍爪槐、小葉女貞、茉莉、月季……我們似乎擁有了一個小小花園,放學以後的下午時光,是最愜意的:一個人,讀書、寫字……無關晨昏,無關他人。現在想來,可不就是素心人的狀態?
最自在的,要數暑假歲月。偌大一個校園,就三五人家。夾竹桃南邊一家,北邊一家。有一回,我家三口去了縣城,竟未關門。對門李老師,替我看門半天,確認我們不在家,才替我們關好了門。這樣的鄰居,在往後的日子裏,是再沒有過的。
那時節的操場,亦是我們幾家的。傍晚時候,有淡淡的風,半山上外操場是最好的歇涼處,孩子們在操場上追着跑,時而有年齡小的因為追不上而哇哇哭泣,合着大人的安撫聲、樹蔭裏來的偶爾一兩聲蟬鳴、山腳下不遠處田野裏的蛙鳴聲,聲聲入耳,格外有人間的煙火味道。
7年的光陰轉瞬即逝,離開夾竹桃以後,我再沒有回去過,但是每每看到別處的夾竹桃花朵,就想起夾竹桃下的小屋、小平台、小圓桌……和圍牆邊小廚房裏升起的嫋嫋炊煙。這裏留下了太多的美好與溫馨,如一段真摯而有溫度的人間真情,在或多或少平淡無奇的日子裏,撫慰着我勞頓而困惑的心靈。有幾回在夢裏,我依然住在那小屋,屋前屋簷下的水泥路面還是那樣灰白潔淨,小廚房裏的鍋碗瓢盆依然靜待我的開啟……還有屋簷上方嬌艷的夾竹桃花朵,開出熱情而嬌羞的模樣。
長青的夾竹桃葉片,綠葉叢中三兩簇紅色花朵,襯以青瓦簷角,便是最入境的寫意。讓人不禁想起宋人曹勳《夾竹桃花·詠題》的句子:「又似瑞霞低擁,卻恐隨風飛去。要留最妍麗,須且閒憑佳句。更秀容、分付徐熙,素屏畫圖取。」4天前,和吳老師的兒子小聚,菜蔬簡潔,但食材純正,野生鱔魚還是記憶中的味道、時令茄子依舊清香爽口,話題是離不開夾竹桃的,而夾竹桃下的那段人生和故事便開始復甦,如同舌尖上的味覺所勾起的回憶。
於我而言,七載半山歲月,成了我夢裏時常縈繞的江清月影,那些遠去的愜意時光,是我這輩子走不出去的眷戀與懷想。往事浮起,情思瀰漫開來。原來,這帶着鄉野味道的記憶和懷念便是我們常掛在嘴邊的鄉愁。